二 黄宗羲这一次回家,同妻妾儿女们无疑是久别重逢,但由于焦虑着筹饷的事, 却使他变得没有心情剪烛夜话,只在由她们服侍着吃饭、洗脚的当儿,简单询问 了一下近况,就吹灯上床。第二天一清早,他又爬起来,走过西偏院去寻找弟弟。 谁知仍旧没有找到。这一次,黄宗会真的不在屋子里。那位弟媳梁氏为夜来的事 再三道歉,说丈夫确实不在,又说因为自己这几天正病着,早早就睡下了,所以 没有到大堂上去迎接大伯,一边说一边把黄宗羲让进屋去,又是行礼又是奉茶, 但是丈夫到底去了哪里,她却始终说不清,只是抱怨近半个月来,黄宗会常常整 夜不回家,不是推说到祠堂去算账,就是推说到化安山那边去催租,也不知是真 是假。那瘦小体弱的女人还一个劲儿求做大伯的帮她说一说丈夫。黄宗羲眼见问 不出要领,只得转身走出。“可是,我到哪儿才能见着泽望呢?”他抬起头,望 着被晨曦照亮的长长弄堂,沉吟地想,“嗯,听说征集到的粮饷都存在祠堂里, 刚才三弟媳也说他夜里常常宿在那边。那么,就先上祠堂去看一看?”这么拿定 主意,黄宗羲就回到正院,招呼黄安和几个亲兵跟着,一起出了家门,走到村子 里去。 这当儿,天已经大亮。夜来的那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已经歇住了。但是天色 仍旧阴沉沉的,坑坑洼洼的村路也依旧一片泥泞。黄竹浦正处于姚江、兰溪和剡 水的交汇处,位置比较偏僻,名义上虽然隶属于濒海的府县,实际上海边离这里 足有上百里。平常居民们除了种田之外,几乎再没有别的生计。加上田亩的分布 不好,旱的苦旱,涝的苦涝,因此多数的人家都比较贫穷。偌大一个村子,竟然 难得有几所瓦房,多数村民都是住在毛竹和稻草搭的屋子里。不过黄宗羲对这一 切早就习以为常,再也不会引起任何特别的感觉了。眼下,如果说有什么使他不 安的话,就是他忽然又想起了去年八月钱塘江上那一仗,村里死了许多人。不管 怎么说,那都是自己一手带出去的子弟兵。况且才过去了两个月不到,要乡亲们 忘记这件事恐怕很难。那么他们到底会对自己怎样?战死者的家人又会怎样?会 原谅自己吗?还是……由于马上就要同他们相见,但自己却始终不知道怎样才能 加以补救,抚慰对方的痛苦,黄宗羲的心中就不由得生出几许踌躇,脚步也慢了 下来。 不过,渐渐地,他又感到情形有点不对。本来,这一阵子正是清早起来最忙 碌的时节,要在平时,家家户户自必照例挑水的挑水,打扫的打扫;隔着竹篱笆 就能听见鸡在鸣,猪在哼,狗在咬;那座座茅草盖的屋顶上,也会飘散出缕缕蓝 色的炊烟。可是此刻,村路两旁的篱笆墙里,虽然还偶尔传出几声鸡鸣狗叫,却 看不见其他的动静,尤其看不见有人在活动。而且这种情形不止一家,一连经过 几户的门前,都是如此。 “咦,怪了,人呢?怎么都不见了?”黄安的声音在背后传来,显然,他也 发现情形有点蹊跷。 黄宗羲没有答话,转身推开就近一户人家的柴门,发现院子里的确空空荡荡 的,只有满地的积水和胡乱放置着的几个坛坛罐罐;一只垂头丧气的黑毛狗趴在 屋檐下,见来了生人,它那双野性的眼睛便现出疑虑的神色,但是并不站立起来。 黄宗羲略一迟疑,随即走近屋子,却看见门环上横插了半截木棒。按照村中的习 惯,这表示着主人全都离开了,没有人在家。 “这么早,难道就下田了不成?”黄宗羲疑惑地想,把耳朵凑近门缝听了昕, 只听见紧挨门边的墙脚传出“咕咕”的声音,像是一只母鸡在抱窝,却听不见任 何人声。他只得退回来,仍旧有点不甘心,又到屋后瞧了瞧,也看不见任何人。 不过,他始终将信将疑,于是领着黄安等人出了院门,又走进隔壁一家。谁知情 形同刚才那一家几乎一样,不多的几只鸡和猪全关在圈里,人却连影儿也看不到 一个。这么一来,可就使黄宗羲不由得认了真,连忙重新走出门外,左右一看, 这才发现,弯曲的村路上,目光所及,居然也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头肮脏的老母 猪,拖着干瘪松弛的乳房,在泥水中蹒跚。他不及思索,立即再向对过的一户人 家走去。然而,仿佛村民们全都串通好了似的,他仍旧没能看见一个人。而且这 一家更绝,甚至看不见一只鸡,一头猪;举手在门扇上拍打了几下,也没有任何 回应。 “啊,怎么一家一家的人全都不见影儿?就算下田,也不会连老人、孩童也 都跟了去呀!”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望着也是一脸茫然的亲兵们,黄宗羲不由 得打了个寒噤,“莫非、莫非出了什么祸事,把村里的人全都吓跑了不成?”不 过,他马上就把这种猜测否定了,因为他分明记得,刚才他从家门里出来的时候, 还远远望见这边有人在走动。“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总不会是——哎, 总不会是看见我来了,他们才故意走掉的吧?” 正这么惊疑揣测之际,忽然,像是回答他似的,耳朵边有了响动,那是一阵 婴儿的啼哭声:“呜哇——呜哇——呜哇——”高亢而猛烈。 黄宗羲反射地回过头去,这一次,差点没跳起来。因为他辨认出,这哭声不 是来自别处,而恰恰出白那扇刚刚他还用力拍打过、却没有人答应的竹门内! “啊,这么说,其实有人!”他想,马上趋步上前。虽然门扇被反扣着,他 却再也不管那么多,拔掉上面的木插子,一脚跨了进去。果然,在靠东的一个开 间里,主人家大大小小七八口人,原来一窝儿全躲在里面。听见黄宗羲主仆来势 汹汹的脚步声,他们就一齐惊慌地转过脸来。 ‘你们——在做啥事体?为何打门都不答应?也不开门?啊?“黄宗羲厉声 质问。由于莫名其妙地受到愚弄,他不禁大为光火。 “哦、哦,大相公息怒。阿拉不知……不是阿拉……”那一家人慌忙站起来, 结结巴巴地说。 “还说不知?方才大爷几乎把门都打破了,你们难道听不见?你们聋了不成!” 黄安吵架似的从旁帮腔。 “哦,不,不是不知,是——是……” “是啥?” “我奴也不知,是我奴那儿子吩咐我奴这等的。”其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低着头回答说。 “你的儿子?”黄宗羲疑惑地说,随即环视了一下,这才发现,这一家子当 中,虽然男女老幼七八口都在,但是惟独没有那个外号“大头”的当家汉子。 “那,其奴到哪儿去了?” “个格——阿拉不知道。天还没亮呢,其奴就走了,也没说去哪里。” 黄宗羲望了对方一眼,知道这个长着一张苦瓜脸的小老头儿不是扯谎。说起 来,黄竹浦满村的人家绝大多数都姓黄,家家户户都沾亲带故。眼前这户人家与 黄宗羲还是远房叔侄,为人一向老实本分。可是为什么刚才硬是躲在屋子里,装 做没有人在家的样子,而且还说是那个“大头”吩咐的?这实在教人猜不透。 “那么,隔壁那几家呢?也是像你们一样么?” “隔壁?我奴、我奴不知道。真、真的!” 黄宗羲不再问了。他又一次打量一下屋子,发现以往也常有来往的这户人家, 在自己离开之后的半年工夫,似乎变了很多。他记得,这茅草房子是去年夏间才 拆了重盖的,为的是替“大头”娶媳妇。碰上他刚刚从南京狱中逃得性命回来, 还同家人一道前来道贺。那时屋子里添置了好些新家什,连被子也已换成新的。 可是眼下,新家什全不见了。床上是一堆又黑又破的棉絮。大人和小孩身上也没 有一件光鲜像样的衣裳,而且一个个看上去又黑又瘦,目光呆滞,没精打采,其 中有一个一直躺在床上没起来,像是正在闹病…… “大相公,不是阿拉……实在是阿拉家时运不济,本来还有阿果,偏生八月 打仗,又打殁了。故此……唉!”一个颤抖的女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正是床上躺 着的那个病人。 黄宗羲微微一怔:“阿果?”不过,随即他就想起了,在八月里战死的十七 个同村义兵当中,这户人家的小儿子阿果确实就在其中。他还记得,那是刚满十 七岁的一个小后生,平日寡言少语,遇事从不出头。因此连他在那一仗中到底是 怎么死的,事后竟然没有人说得清……尽管如此,得知对方是战死者的家属,黄 宗羲先前那股子愤慨,就顿时失却了势头,并从心底里生出歉疚和不安。他迟疑 地望着那一张张悲苦的脸,有心说上几句安抚的话,但终于觉得其实于事无补, 只得摆一摆手:“嗯,我……昨儿夜里刚到家,今日只是出来瞧瞧大家,没有什 么事,你们都歇着吧!”说罢,便招呼黄安等人,重新走出外面去。 “这一家原来是殁了亲人……那么其他人呢,难道也是如此?”站在泥泞的 村路当中,望着前一阵子进去过的、至今仍旧静悄悄的那两幢茅舍,黄宗羲沉吟 地想,待要过去问一问,又多少有点害怕碰上刚才那种情景,结果,只得无可奈 何地扭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哎,大、大相公!大相公!”当黄宗羲一行走出十来步之后,“大头”的 阿爹忽然在后面呼唤着,急急赶了上来。 “哎,大相公!”他来到跟前,气喘吁吁地站停下来,伸出胳臂,指着村子 背后的化安山,说:“大相公,‘大头’,还有他们,你到别处寻不到的,都在 山神庙里躲着哩!” 大约发现黄宗羲大瞪着眼睛,半天还回不过神来,老头儿低下头去,嗫嚅说: “他们,他们,是在躲大相公,还叫我们都躲起来,不要露面……” 黄宗羲本想问:“‘还有他们’是指的什么人?”昕了这话,心中“咯噔” 一下,顿时噎住了。 “嗯,你……你是说,他们在躲我?”他机械地、含糊地问,同时觉得,在 此之前,他一直藏在心中、还残存着某种希冀的东西,终于发出破裂的声音。他 张了张口,打算做出辩解,结果却咬紧了嘴唇,默默转过身去。 “……我说呢,就算死了人,也没有关起门来不见人的道理。原来是为的这 个——不错,那一仗死伤的人是多了点。可难道是我想这么样的吗?我也指望一 个人都不死,但办不到呀!当时,连我自己也是在拿性命往刀头上碰!结果他们 仍旧不体谅,竟然全体躲起来不与我见面……” “他们、他们怕你大相公回来要粮要饷……”正当黄宗羲在心中苦笑着,自 怨自艾的时候,耳朵边忽然钻进来这么一句。 “哼,他说什么?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黄宗羲软弱地、冷淡地想, 并没有立即领会这句话的含义。然而,就像忽然被针刺了一下似的,他浑身一抖, 迅速抬起头,但仍旧疑心自己听错了:“是怕我回来要饷?他们?” 看见老头儿胆怯地、然而却是肯定地点点头,他才“啊”的一声,再度呆住 了。不过,这种恍然大悟也只是片刻工夫。因为村民们这种做法的真正意图,是 如此令人意外和震惊,以致相比起来,他先前那种惟恐得不到谅解的担心,不管 被证明是有必要也罢,没有必要也罢,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娘希匹!我说呢, 老三何以死活不露面,也寻他不着,原来他是怕我问他要粮要饷!还伙着村里的 人躲起来,不同我见面!” 由于从昨夜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个谜团,忽然有了答案,而这个答案竞 意味着自己此行很可能空手而返,意味着前方——接下来还有后方的巨大混乱、 失败、流血和死亡,黄宗羲浑身的血液就因焦急和气愤而重新沸腾起来。虽然 “大头”的阿爹那张没牙的扁嘴巴还在不停地张合着,像在诉说什么,但是他已 经没有心思去听,只管猛然转过身,大叫一声“走!”领着仆从们,气急败坏地 朝化安山的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