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马、阮二人一边交谈着,一边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渐渐地,他们的话音变 得模糊起来,身影也越去越远,终于,没入了迷茫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了。 现在,整片营地更深地坠入了沉沉的酣梦之中。随着远远近近的篝火一垛接 一垛地黯淡下去,山野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影像幢幢,而变得仿佛被一张无边的大 氅遮蔽了似的,幽暗一片。只有天上银河依旧静静地横亘着,以它永恒的辉光呵 护着疮痍满目、争战未已的人世,让它得以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安宁。不过,就连 银河其实也在悄悄地向西移动着。倒是从钱塘江那边吹来的湿冷的风,渐渐加强 了势头,它不停地吹拂着,带走了露宿者们的疲劳、汗臭和梦魇,也带走了篝火 的最后一点余温。于是,士卒们把身子蜷缩得更紧,脑袋向胸前埋得更深,彼此 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也挤靠得更近。不过,他们的酣梦并没有因此受到惊扰,相 反还以更加高昂、悲怆的鼾声来显示对于艰苦环境习以为常…… 直到阅兵前夕之夜即将逝去,晶莹的露水开始在铁甲、炮身,以及战马的皮 毛上闪出光来的时候,黄宗羲主仆才疲惫不堪地赶到官山下的这一片宿营地。 他们昨天傍晚从龙王堂出发,本来,也用不着耽搁到这会儿才抵达。可是由 于路径不熟,加上天色已晚,探问不易,结果有两次都走到了歧路上。这么一来 二去,时间可就花得多了。现在,心急火燎的黄宗羲一进入营区,就立即向巡值 的士兵打听余姚义兵的驻地,然后直奔中军大帐。也亏他总算来得及时,因为孙 嘉绩已经起床,而且穿戴停当,再迟片刻,就要动身离营,参加阅兵之前的朝会 去了。 听说马士英竟然有什么书信给他,而且是用那样一种鬼鬼祟祟的方式送到龙 王堂去的,孙嘉绩倒也大感意外。他立即接过,并且当着黄宗羲的面拆开。事情 总算弄清楚了,果然,这是一封见不得人的信,而且最畏忌落到像黄宗羲这样的 人手里。因为马士英在信中,不仅表示他已经到了方国安的营中,而且大言不惭 地说自己报国之心未死,一腔热血尚在,目前已经上疏朝廷,要求重新起用。至 于来信的目的,则是请孙嘉绩运用自身的影响力,设法帮他一把,起码,也不要 同他作对。信合起来共有厚厚的一叠,除了正文之外,还有好几封副启。正文照 例是些温凉起居的客套话,鬼话都在副启里。不过也无非是挖空心思为自己的罪 恶辩解,说他本来一心想同东林和衷共济,共图中兴,无奈东林方面不体谅他的 难处和苦衷,处处同他为难。虽然如此,他仍旧从顾全大局着想,对东林尽量忍 让和维护,制止了好几次可能酿成的大狱。谁知东林、复社方面仍不罢休,竟然 策动左良玉举兵东下,结果被清军乘虚而人,闹到南京不守,局面大坏。当然, 为了博取孙嘉绩的同情和支持,马士英也承认了一点“失误”,就是错用了阮大 铖。说阮大铖复出之后,一心只想着向东林、复社报复,心思全不在国事上,出 了不少坏主意。但是马士英仍旧认为,当初东林方面对阮大铖逼得太狠,做得太 绝,以致结怨过深,无法消解,实在并不明智。因此,也要负上一定责任。如此 等等。而信的最后,是这样说的: 士英自知驽钝下材,难副大任。惟是伏枥老骥,尚堪为社稷驱驰。况值此乾 坤倾覆,神州陆沉之际,亟应广开门户,以纳天下怀忠敢死之士,戮力同心,浙 东方可图存,中兴方能有望。故知我公雄才远瞩,天下为心,江海为怀,当不致 拒仆于千里之外也! “嗯,兄以为如何?”看见黄宗羲看完信后,紧皱着眉毛,一声不响,孙嘉 绩征询地问。 黄宗羲没有回答,也没有移动眼睛,只是反问:“大人以为如何?” 孙嘉绩摇摇头:“南都倾覆,马瑶草身为宰辅,实负有首责!一切文饰推诿, 都不足减其罪于万一。如今此罪尚未追究,又岂有遽尔起复之理?此事拿到朝中, 必定引动公愤,交章弹劾,监国亦不会准允。” “……” “好了,”大约看见黄宗羲仍旧不吭声,孙嘉绩一边把信收起,一边结束说, “此信他也是白写。我又岂能应允他?就此丢开吧!兄奔波了一夜,也够劳累的 了,赶快歇一歇。眼看天就要亮了,弟这还得上朝议事呢!”说着就站起身来。 “可是,此事丢开就够了么?”黄宗羲忽然阴沉着脸扔出一句。孙嘉绩不由 得一怔:“兄是说……” “以往不知马、阮二贼逃到何处,因此无法奈何他。现今他们既然伸出头来, 就该上疏监国,将他们即时论罪处死!”停了停,看见孙嘉绩没有做声,黄宗羲 猛然回过头去,吵架似的大声说:“该不该?你说该不该?啊!” 孙嘉绩很清楚黄宗羲的家世和遭遇,因此并没有着恼,但却轻轻地摇着头, 说:“马、阮二奸自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恤。惟是如今他们躲在方国安营中。兄 不见他信中说,方国安意欲为之上疏举荐,可知对他二人庇护有加。而今姓方的 乘战胜之功,军权在握,正深得监国倚重。我辈纵然欲将马、阮治罪,其奈有心 无力何!” 这么说了之后,看见黄宗羲尽管一时无言以对,但仍旧咬牙顿足,一副悲愤 难平的样子,他就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兄或许不知,眼下还有更棘手的 事呢!唐王在福建称帝后,一直意欲以天子之尊诏令天下。近日他又派来使节, 宣谕此意。惟是此间群臣,意向不一,有主张拒之者,亦有主张纳之者。闻得监 国大是不悦,昨日已来官山,本拟亲临大阅;谁知到了夜里,忽然传旨,说要返 回台州,连大阅及拜将之事,也不理会了。消息传出,弄得群臣相顾失色,不知 所措,昨晚紧急聚议了半宿,好不容易才有了结果,要趁今早人奏。若然监国不 肯回心,这局面还不知如何收拾呢!” 孙嘉绩所说的台州,就是鲁王当初南来避难的地方。浙东起义后,是张国维 等一群缙绅赶到那里去,把他请出来监国的。现在他说要回台州,就等于表示从 此甩手不干。这确实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因此,连黄宗羲听了,也不由得紧张起 来: “那、那群臣商议的结果如何?” 孙嘉绩神色变得有点无奈,说:“事情闹到这一步,为浙东局面计,自然惟 有回绝福建而已!” “可如此一来,福建会不会同我们反目?若是因此闹到势成水火,恐怕……” 孙嘉绩烦躁地一摆手:“即便如此,也只好见一步,行一步了!”这么说着, 他就朝帐外侧起耳朵,并且一下子着忙起来:“哎,角声响了,弟得赶快上朝, 再迟就会耽误了!” 说完,他匆匆拱一拱手,转身向帐门外走去,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已经微微 见白的宿雾之中了。 “大爷,不去歇会儿么?闻得要到辰时才正式操演,好歹还能睡上个把时辰 呢!‘' 黄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大约看见主人还尽自皱着眉头,一动不动 地站着,他就提醒说。黄宗羲没有吭声,只是摆一摆手,然后越过仆人,径自走 出帐外去。 余姚义军的这片宿营地,坐落在一片小山坡上。站在帐前,可以俯瞰整个阅 兵场所。虽然正式操演要到辰时才开始,但是本来还在各自的阵地上嗣嗣熟睡的 将士们,已经被刚才那一阵号角声所惊醒,纷纷从地上爬起来。于是,方圆十里 的山坡上,又重新变得万头攒动,人喊马嘶。且别说位于远处的营地,由于昨宿 的雾气尚未散尽,士卒们活动的情形还是依稀隐约,瞧不大清楚;就从黄宗羲站 立的余姚义军的营地来看,也已经足够紧张忙碌。士兵们有急急整束衣装的,有 站在山坡上沙沙撒尿的,有相帮着把睡歪了的发髻重新扎好的,有围着伙夫讨水 要吃的,还有收拾刀枪的,摆弄盔甲的,给战马鞴鞍的,如此等等。随着他们的 活动,各种各样的说话声、脚步声、器物的碰击声,闹哄哄地响成一片。由于还 记挂着刚才同孙嘉绩的谈话,加上一夜未睡,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使黄宗羲变得 兴奋起来;相反,还使他觉得颇为心烦意躁。但回到营帐中去歇息,他又不愿意, 于是,便离开营地,沿着山坡,顺脚走去。“是的,连马、阮这样千夫所指的奸 贼都不敢惩办,这朝廷还有什么正气可言?还有什么威仪可言?”他一边走,一 边懊恨地想,“哼,还想同唐藩分庭抗礼,一争高下呢,就凭这份窝囊劲儿,就 够令仁人志士裹足寒心,又怎能号召天下?说马、阮二人现在方国安营中,便难 以办他,这也全是纵容太过的结果!以为如此,那伙恶棍就会死心塌地为我们打 仗卖命。瞧着吧,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说不定,这点子家当到头来就败在他们 手里!” 这么悻悻地想着,黄宗羲的情绪就不由得再度低沉下来,双脚也变得越来越 没有劲头,最后干脆停下来,不再向前走了。 “呜——呜——呜——”悠长的号声又一次鸣响起来。黄宗羲抬头望去,发 现官山已经近在眼前。大约阅兵和拜将要用,如今紧挨着山脚,高高筑起了一个 巨型的土台。由于宿雾已经散去,可以清楚看见,台上还支起了布幔,摆上了座 椅。左右两边,则插满许多大大小小的旗帜。一道宽阔的台阶从前沿斜着延伸到 地面。在将坛的左前方,还矗立着一根巨型旗杆。一面帅字大旗正迎着晨风舒卷 着,发出猎猎的声响…… “冤枉啊!冤枉啊!我们不是鞑子,我们都是良民百姓呀!”蓦地,一声哀 叫传来。 黄宗羲微微一怔,回过头去,原来是几个披枷戴锁的囚犯,正被押解着,蹒 跚地走来。 “是呀,我们都是良民百姓!是梅家坞的百姓!”_ 其余的也齐声哭叫,听 口音,果然像是本地人。 黄宗羲疑惑地注视着,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倒是押送的士兵听见喊叫,恶 狠狠地呵斥说:“闭嘴!什么良民?你们既然剃了头,就是鞑子!杀了是活该!” 一边骂,一边倒转枪杆,劈头盖脑地乱打。然而,那些囚犯尽管被打得嗷嗷直叫, 却始终不肯停止申辩,相反还呼喊得更凶: “冤枉啊,实在是冤枉啊!” “不是我们要剃发,是鞑子逼我们剃的呀!” “我们是错了,知错!饶了我们吧!” “别拿我们祭旗,我们不要祭旗!我们不想死呀!” 黄宗羲大睁着眼睛,终于有点明白了:这几个剃光了前半边脑壳,脑后却拖 着一条难看的长辫子的囚犯,原来是为阅兵时祭旗而准备的。可是他们却说自己 不是鞑子,而是良民百姓。那么大约是由于他们前些日子害怕清兵杀头,因此剃 去了头发;谁知这一次却碰上渡江作战的义军,被捉了回来…… “冤枉啊……”囚犯们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然而,毕竟没有人理会。 随着他们被押解着远去,那叫声也终于低下来,听不见了。 “嗯,这些乡野小民毕竟是我汉家百姓,他们剃发留辫,无非是胆小畏死, 未必就当真实心从逆。如今却认定他们背祖欺宗,捉来便杀却,也忒过分了些!” 望着囚犯们远去的背影,黄宗羲心中颇为不忍,觉得应当设法向监国进谏,制止 这种做法。然而,当他转过身,目光投向正在漫山遍野地奔走集结的军队时,却 听见另一个声音在心中反驳说:“嗯,不对,正因乡野小民大多畏死,故此才须 惧之以严刑!若是任其剃发改服,不加惩戒,其他愚民便会视我为柔仁可欺,纷 纷效尤。不出一月,必定人心大变,不待东虏渡江,浙东已非我所有矣!” 这话是如此强横有力,黄宗羲心中一懔,不由得呆住了。不错,为了一家一 姓的存亡,而离散天下之子女,崩溃万民之血肉,是他所一贯深恶痛绝的;但眼 下的情形却恰恰是,不管他是否情愿,都不得不竭尽全力地维持朱家王朝,而为 了这个目的,就必须对一切背叛的行为严加惩处,哪怕对方本是无辜百姓,仅仅 因为迫于清军的淫威,把头发剃去了也罢! “啊,到底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睁大眼睛,茫然 自问,“莫非、莫非我当初参与进来,是决断错了么?但要是不参与进来,任凭 鞑子人踞中土,又如何保有我华夏教化?而为着保有华夏教化,在目前的情势下, 就惟有竭力维护朱姓朝廷;而这么一来,就不能容忍任何有损于它的行为。但是, 这个朝廷其实又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即使侥幸得以‘中兴’,充其量也不 过是旧曲重弹,让百姓万民再遭一轮磨难……”这么想着,再加上这些日子里的 种种所见所历,黄宗羲就觉得,自己似乎正落在一个愚蠢、盲目、残忍,并无任 何道义和崇高可言的旋涡之中,不管最后是成是败,也许结果都极其悲惨和荒谬, 根本不是自己所一心期待的。他摇摇头,打算摆脱这种感觉,却反而被这种感觉 更紧地抓住了。他不由得恐惧起来,试着逃开,却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迈脚,慌 乱之际,竟然双腿一软,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坐倒在地上。 轰!轰!轰!三声巨响从对面的山坡上传来。这是号炮。它向军容鼎盛地集 结在山下的各支兵马宣告:阅兵仪式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