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在等候柳敬亭归来的酒席上,余怀向黄澍说到关于钱谦益家的那件丑闻,并 不是空穴来风。近一个多月来,这件“丑闻”的女主角柳如是,确实正沉湎于与 一位旧日情人的狂热恋情之中。 事情自然要追溯到九月里那一次,她的密友惠香,由于挡不住一百两银子酬 劳的诱惑,最终答应了那位姓郑的书生的求托,替他暗中牵线,设法与柳如是再 续前缘。起初,惠香对这事还有点拿不准,担心会遭到柳如是的拒绝和斥责,因 此耍了一个花招,把这事只当作笑话儿说了。柳如是当时哼了一声,没有什么表 示;谁知过了两天,却把惠香找去,直截了当地表示同意,并与惠香一起设计, 把姓郑的书生装扮成结伴来访的堂客,用轿子秘密带进府中。于是,事情就变得 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 到如今,这段私情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由于柳如是别居一院,与其他家 人不怎么来往,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钱府之内除了红情、绿意等两三个贴身的丫 环之外,谁也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而红情等人既慑于女主人的厉害脾性,又深 知这件事非同小可,加上连日来大则衣裳银子,小则簪珥钗钏,没少受到打赏, 因此全都守口如瓶,不敢有半句泄露。于是乎,一对昔日的情人也就得以在整整 一个半月当中,时而暮合朝分,时而连日厮守,把整副身心都沉浸在旧梦重温的 欢乐里,几乎忘却了一切。 这件事之所以会如此迅速,一拍即合,就郑生而言,自然是渴望补偿一笔朝 思暮想的相思债;至于柳如是,则是自从四年多前嫁人钱府里来,除了因为身份 和地位的改变,而感到颇为满足之外,说到身体和心灵,却是从过去的极度饱和 满足,一下子陷入前所未有的饥渴和空虚的状态。床笫之间的这种急剧变化,在 过去,她还可以用“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来安抚自己,压抑自己。可是到了前不 久,钱谦益这个被她引以自傲的偶像和靠山轰然坍塌之后,那种“理由”就一下 子转变为强烈的嘲讽,而潜藏于身体之内的饥渴,就困之急剧膨胀起来。本来, 眼前的这位郑生,只是她当年许许多多的情人之一,而且还远不是令她最为倾心 的一个。然而,此时此际,他却像从天而降的神仙似的,令她心神激荡,眼花缭 乱,晕乎乎地着迷!当她目不转睛地瞅着他时,觉得他那张羞怯的、白净的孩儿 脸竟是如此的年轻、漂亮,生气勃勃;当她把他搂在怀里时,她恨不得自己整个 儿融化在他那纤长的、赤裸的躯体上。哦,这样一种极度兴奋、极度快活,仿佛 灵魂都要悠悠忽忽地飘起来的感觉,是柳如是有生以来从没有体验过的!为着这 种感觉能够永远伴随着她,她甚至宁可不顾一切,就这样爱下去,爱下去,爱下 去!直到永远…… 现在,这种感觉又一次来到柳如是的身上。她觉得,自己软酥酥地仰卧着的 身体,正在受到不停的、有节奏的撞击,而随着这种撞击,身子下面的紫檀木大 床,以及头上的纱帐、盖在身上的锦缎丝绵被也跟着来回颤动。由于天气寒冷, 屋子里已经燃起了一盆取暖的炭火。凭借透进纱帐来的暗红亮光,柳如是看见那 张熟悉的孩儿脸,正从很近的地方紧盯着她。一股男性的、散发着酒味的粗重气 息,呼哧呼哧地直喷到她的脸上。于是,她渐渐激动起来,浑身的血液开始加速 流动,周围的事物被越来越远地推了开去。有一阵子,她仿佛浮荡在缥缈的空中, 接着,又像跌进了无底的深潭。熊熊的、蛇样的火焰从四面八方围裹上来,不停 地烤炙着她,咬啮着她,逗弄着她,使她仿佛遭受电击似的,全身起了阵阵痉挛。 她于是不能自已地颤栗着,以更加热烈的回应,紧紧地缠绕着对方,向着那令人 心悸的峰巅不断冲刺、攀登…… 这样一种状态究竟持续了多久,沉浸在极度欢娱之中的柳如是并没有留意, 也不打算留意。随着情欲的腾升,她变得像一只凶猛的母兽,野性地嗥叫着,疯 狂地撕咬着,全身心地沉浸在死去活来的搏斗中。直到忽然发现,对方的动作不 再那么有力,节奏也明显地变得缓慢,她才怔了一下,停顿下来。 “唔,你怎么了?”她瞅着他,问。 “没……没什么……”郑生含糊地回答,重新抬起身躯,奋力向她进攻,一 下,一下,又一下。然而情形丝毫没有起色,相反,柳如是觉得,对方正在迅速 萎靡下去,并且与自己脱离开来……出现这种局面,她不禁颇为失望,也有点懊 恼。又挨延了一会之后,她只好把对方推开,翻身坐起来。 “你今儿到底怎么了?”她扯过一件衣裳,披在身上,疑惑地问。 郑生低着头不做声。 “说呀,到底怎么了?哼,莫不是在外头又混上别的女人了?” 仿佛遭了针扎似的,郑生身子一抖,蓦地抬起头:“啊,没有!没有!真的。” 他惊慌地否认。 “没有?哼,鬼才相信呢!你们这些男人,全是吃在碗里,看着锅里,我见 得多了!”柳如是咬着牙说,心中的火气开始上升。 “真是没有。”郑生坚持说,但是声音不高,而且沮丧地低下头去。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 “哎,怎么哑巴了?你倒是说话呀!” 虽然这样催促,但是郑生仍旧迟疑着,直到柳如是重新竖起眉毛,打算再度 发作时,他才一脸苦恼地低声说: “我们的事,自从被外问知、知道后,近日像是传、传得越来越凶了……” “越来越凶?怎么个凶法?” “昨儿,我在街上走,被两个不相识的人拦住,嬉皮笑脸地问了好半天,还 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柳如是皱起眉毛:“嗯,就是这个?” “不,回到寓所,又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诗,也分明冲着我 们来的。” “诗呢?都说些什么?” “我即时就扯了,没有带来。总之,无非是一些挖苦骂人的话,你不看也罢!” 柳如是盯了对方一阵,终于停止追问。她抱住双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目 光变得幽邃起来。不错,近日来,外间对他们的不轨行为已经有所觉察,并且正 在嘁嘁嚓嚓,飞短流长。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其实,还在答允惠香之初,她就想 到事情难免会有败露的一天。但当时她也横下了一条心:既然世事混乱到这样一 种地步,钱谦益的骨头软到这个地步,自己今生今世,恐怕很难再有什么指望了。 那么,与其半死不活地熬日子,倒不如抛开一切,痛痛快快地乐他一场。即使到 头来落得个身败名裂,甚至把性命搭上去,也没有什么可怨恨的!只不过,没想 到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而且流传得这么广。拦街盘问、门上贴诗,这还是当着 面的,那么背后的议论呢?不用问也可想而知!按说,这本是预料到了的,并没 有什么。令人不甘心的只是,才过了两个月不到,这场好梦还刚刚开了个头…… “这么说,”她偏过脸,瞅住对方,冷冷地问:“你害怕啦?” 郑生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嘴唇,摇摇头。 “那么……?” “我是怕连累了你……” “怕连累我?” “是的,这事是我挑惹起来的。自从五年前与你分手之后,我没日没夜地想 着你,念着你,可以说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只想着能见上你一面,就是死掉 也甘心了!没想到,你不只让我见到了,还对我这么好,让我过上神仙眷侣一般 的日子……我郑某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得此不世奇遇,死又何憾!只是,你是天 上的仙女,偶谪凡尘,已是十二分的委屈受辱,不该因我之故,再遭劫难。要不 然,我郑某就是死了,九泉之下,也会因罪孽深重,无法心安的!” 柳如是呆呆地听着,目不转睛地瞅着帐子外那盆变得暗淡下来的炭火。末了, 她幽幽地问:“我真有这么好?你真的就这么顾惜我?” 郑生点点头,苦恼地说:“这些天我一直想着,事到如今,如何才能不拖累 你?倘若能够,哪怕天塌下来,即时就要粉身碎骨,我也甘愿独自扛着!唉,怕 就怕……” “就怕什么?” “就怕、就怕悠悠天地,沉沉世网,到底、到底放不过一只失伴的孤鸯!” 这么哽咽着说完之后,郑生就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柳如是转过头去,无言地看了他一会,最后叹了一口气,伸手推推他:“起 来吧,起来吧!”说完,她就管自把搭在床靠上的大红兜肚、贴身小袄、丝绵锦 袄、比甲、裙子拿过来,一件一件地穿上,又把睡乱了的头发拢拢好,用一条藕 色丝巾临时扎住,然后撩开帐子,把绣花鞋儿套在脚上,站起来。她先朝大铜火 盆走过去,拿起铁钳子拨弄了一下,又朝里面添了几块木炭,这才走到梳妆台前, 坐了下来。 现在,火盆里的炭火重新散发出融融的暖意,屋子里也被映照得更亮堂了一 些。但柳如是心中却愈来愈阴冷。她并不相信郑生刚才说的那一番信誓旦旦的话。 以她自幼年起就在风月场中打滚的经历,已经非常了解男人们的脾性,那些逢场 作戏的狎客不必说,即便所谓的“多情种子”,在没有得到你的时候,他们会不 惜一切地巴结你,像狗似的跪倒在你的脚下;为了能钻进你的裙子里来,有时也 会疯狂得连小命都不顾。但是一旦把你弄到手,获得餍足之后,在他们心目中, 你的身价就会每况愈下。如果说,移情别恋是必然结局的话,那么在此之前,他 们也不会再像最初那样,肯不顾一切地为你卖命献身了。眼前的这个郑生,要说 他已经厌倦了自己,倒还不大像。但是他口口声声说就怕牵累她,又说只要她平 安无事,他甘愿承当一切,柳如是就觉得未免有点惺惺作态,言不由衷了。因为 这明明是两个人的事,除非不败露,否则谁也逃不了。对此,柳如是已经早就做 好了准备,根本没有想过要让对方单独承担罪责…… “那么,你打算怎样?”听见郑生的脚步声正在向自己接近,柳如是凝视着 眼前的铜镜,问。在炭火的微光映照下,镜中的面影显得昏暗而模糊。 “我、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真、真的……” “好,那么让我来替你说吧。趁着眼下还来得及,你最好即时与我一刀两断, 回家收拾细软,从此远走高飞,躲到天涯海角去,让那些嫉妒你的、笑话你的人, 或者要整治你、置你于死地的人再也找不到你,也见不到你。岂不就能平安无事 了?” “远走高飞?走得了吗!如今这留都四下里都有兵严严实实地把着,没有官 府的关防,谁也别想出得了城。” “哦,这倒也是。那么你也可以到外边去说,这事是我勾引你,把你骗进府 里来,在酒中下了迷药,把你灌得烂醉,成其好事。然后又逼着你时时进来侍候 我,不然我就去告官,说你潜入官宅,强奸官眷。你心中害怕,迫不得已,只好 勉强敷衍。这也是脱身的又一妙计,怎么样?” “啊,你、你、你怎么这等说!阿隐,莫非你还不相信我?”显然被这种可 怕的“建议”吓了一跳,郑生忍不住叫起来。 柳如是冷笑一声,转过身去:“我不相信你?不,我很想相信你,可是,你 的心已经变了!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害怕了!想打退堂鼓了!可是你求阿惠来找 我时,为什么就不想到会有这一天?到如今,即使我再相信你,又有什么用?怕 连累我——说得多好听!只怕真正是怕连累你自己罢了!你说是不是?啊,是不 是?哼,刚才我说的那些,不就是你心中所想,并且打算这么做的么?你又急什 么!” 柳如是咬牙切齿地数落着,眼睛越睁越圆,言辞越来越尖刻。想到她为之献 出了全副情意,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这个男人,到头来依然如此不可靠, 她禁不住怒火中烧,恨不得把他的肉咬下一块来。然而,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得 太久,因为她发现,在她恶狠狠地发泄着内心的怨毒的当儿,郑生始终一言不发, 只是仰起那张孩儿脸,呆呆地望着她,表情越来越惊诧,越来越畏怯。于是,她 的火气也陡然低落下来,终于,摆一摆手,意倦神疲地说: “嗯,算了,你走吧,快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可是,我不是这样的!不是的!”郑生忽然焦急起来,大声分辩说,“阿 隐,你听我说……” 柳如是摇摇头:“不必再说了……” “不,”郑生固执地坚持,“阿隐,你昕我说……”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不要听,不要听!”烦躁已极的柳如是跺着脚, 用双手捂住耳朵,尖声叫起来,“你走,你走,快走!” 像挨了重重一记似的,郑生再一次呆住了。渐渐地,一种混杂着冤屈和绝望 的痛苦表情,使他的脸孔扭曲起来。他的嘴巴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于 只是喃喃道:“好的,我不说,我……走……” 柳如是没有回头,只是情怀惨戚地闭上眼睛。听着那一步远似一步的足音, 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在冷却、收缩、凝固,变得就像一块石头…… 然而,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了。已经走到门口的郑生,忽然不顾 一切地狂叫了一声:“可是,我要让你明白,我的心是不会变的!” 说完,他咚咚咚地奔回来,大口地喘着气,一把抢过妆台上的一根紫玉大簪, 反手就向胸膛刺去。连刺了两下之后,大约发觉被衣裳挡着,他又改变方位,向 咽喉、脸上乱扎…… 柳如是猝不及防,大吃一惊,待到清醒过来,慌忙扑上去阻拦时,郑生的脸 上、脖子上已经被簪子扎破了好几处,淌出殷红的鲜血来。 柳如是慌了手脚,一边高声叫着:“红情,红情!”一边试图用手去阻止鲜 血流出。但是看来郑生的确下了狠劲,有一两处还真扎得颇深,鲜血从伤口里不 断涌出,止也止不住,急得柳如是只好用力抱住他,用带哭的嗓音问: “郑郎,郑郎,你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郑生的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但是分明感到很快活。他喘着气,吃力地微笑 着,说:“阿隐,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不会变……” “哦,我相信你,相信你!”大受感动的柳如是张开胳臂,更使劲地抱住他, “郑郎,你怎么不明白,我其实是多么舍不得你,怕你丢下我呀!哦……” 说着,她再也管不住自己,终于像一根小草似的贴在对方身上,悲苦地、忘 情地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