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余怀同李十娘谈话的当儿,媚姐一直默默地守在一旁。她是十娘的亲妹妹, 今年才只十七岁,生得身长腰细,白净异常,再配上两道黛色的长眉,一双黑白 分明的灵活眼睛,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位从图画里走下来的美人儿。如果说,余 怀过去常到寒秀斋来走动,一半是喜欢这里环境清幽雅致的话,那么另一半原因, 就是出于对媚姐的爱恋。李十娘也看出余怀的意思,曾经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提 出,要为他俩做媒。后来余怀由于考试落第,有点心灰意冷,才拖了下来。也许 因为有这一层不寻常的情分,从看见余怀到来的一刻起,媚姐的目光就没有离开 过他,并且时时露出想同他说话的神情。这会儿看见十娘坐在那里伤心哭泣,余 怀则站在一旁默默无语,媚姐就放轻脚步走近来,伸手扯了扯余怀的衣袖。等余 怀转过脸去,她先咧开丰润的小嘴,朝他做了一个讨好的媚笑,又伸出玉葱似的 指尖儿,朝他招了招,然后转身走向天井的另一角。 看见她这样子,余怀不禁有点纳闷,虽然李十娘的悲泣还在揪扯着他的心, 但仍旧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媚姐却似乎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一等他走近来,就急急地悄声问:“余公子, 刚才姐姐说,方老爷就算在留都,也不会让她跟他去的。可怜姐姐真是太命苦了! 那么,不知奴家若是情愿跟公子去,公子可肯收留奴家么?” 停了停,大约看见余怀眨巴着眼睛,像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媚姐又急急解 释说:“哦,是这样的——自打鞑子进城后,旧日的客人们全都散的散,跑的跑 了。我们成日价伸长脖子等呀等的,总没个客人来上门,可真急人哪!有时,好 容易盼来一个吧,公子知道的,姐姐又是那等心高冷傲的脾气,只要看不顺眼, 就宁可把人家撇在一边坐冷板凳,也不肯委屈自己去奉承。这么几次下来,就更 加没人上门啦!结果怎么办呢?只有坐吃山空了。家中的积蓄本来就不多,加上 前些日子阿娘殁时,又开销了好些,到如今,能变卖的,都变卖了。眼见已是走 投无路,阿姐不得已,才走上从良这条路!可她又总是放心奴家不下,因此就想 到公子——哦,不知、不知公子可肯让奴家跟了公子去?若是肯时,阿姐就放心 了!奴家也必定循规蹈矩,一心一意侍奉公子,陪伴公子,再不会像往常那样净 惹公子生气了!” 媚姐咭咭呱呱地一口气说完了,余怀却愈加只能一个劲儿地眨眼睛。因为说 实在话,他今天到寒秀斋来,完全是由于被李十娘一再催请,感到有点人情难却, 除此之外,可以说丝毫没有想到其他。现在媚姐忽然提出如此直白的要求,确实 使他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是,话又说回来,眼前这个小姑娘是如此的纯真可爱, 而且同他有过一段销魂蚀骨的亲密相处。如果说,近半年来,由于时局接二连三 地发生剧变,加上几乎绝迹不到寒秀斋来,余怀已经多少把这段情缘放淡了的话, 那么眼下,重新面对娇媚的昔日情人,听着她清脆甜美的话音,看着她焦急期待 的眼神,许多旧日的情事又再度呈现在余怀的脑际,使他心头发软,情怀颤动, 以致感到很难说出拒绝的话来…… “余公子!”一声急切的呼唤在耳边响起。余怀茫然回过头去,这才发现, 本来一直坐在石墩上,为自己的不幸身世而悲泣的李十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揩 干眼泪,走近前来。 “求、求您,”她极力平息着抽泣,用断续的声音说,“看着、媚姐同、公 子昔日的、情分,你、你就答应了她吧!若然她、天幸有福,跟了公子,那么奴 家此去,即便是死,也都无牵无挂了……”说着,止不住又流下泪来。 余怀默默地看看她,又看看媚姐,分明地感到一股热流——男性的热流开始 在心中涌动起来,翻滚起来。“是的,当此乾坤倾覆,八方流离之际,我余某人 生为男儿,即使再无德无能,莫非连一个乞求庇护的女子都不肯接纳么?更何况 这个女子同自己还有过床第之恩!” 这么想着,他就拿定了主意,于是抬起头,准备说出自己的许诺。然而,就 在这时,从堂屋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亲随阿为匆匆走了进 来。发现主人同李十娘姐妹站在一起,他就远远地停住脚步,现出欲言又止的样 子。 “什么事?”余怀望着仆人问。 阿为不安地扭动一下身子,却不回答。看见他这样子,余怀只好皱起眉毛, 径直走过去。阿为这才慌忙凑上来,低声说:“禀大爷,家中着人来找,说是沈 相公回来了,眼下正在家中等着,请大爷即速回去!” “你说什么?沈——他、他回来了?”吃了一惊的余怀差点儿没有跳起来。 看见亲随肯定地点点头,他就“啊”的一声,倒退了两步,随即大大地兴奋起来。 “好,好,很好!”他攥紧拳头,连连地说。 “相公,是谁回来了呀?”被弄得莫名其妙的媚姐问。 “哦,没有什么,一个朋友。”余怀做了个手势,也就是到了这时,他才稍 稍平静下来。不过,说来也怪,当他把目光再度投向两个女人身上时,心中蓦地 一懔,先前那股子脉脉温情,仿佛碰上了一块突然冒出的巨大寒冰。 “糟糕,我怎么忘记了沈昆铜,忘记了城外的抗清义师,忘记了我正在做着 性命攸关的勾当!须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只要稍有不慎,就是破家灭族的 下场!在这种时候,又有什么余力再收留一个女子?只怕我今日收留了她,明日 反而是害了她!”这么想着,余怀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危惧之感,怜香惜玉 之心顿时大减。他又一次抬起眼睛,发现李十娘姐妹似乎也觉察到情形有点不对, 正在睁大眼睛,惊慌地、绝望地望着他…… “嗯,她们正在满怀希冀,指望我能接纳媚姐,也相信我会接纳媚姐。那么, 也许我暂且缓一步再说,不必在这种时候说出拒绝的话来?总而言之,回头我多 资助她们些银子,让她们自寻活路就是了!”他想。 不过,话虽这么说,当想到这一次见面之后,李十娘就要从良远嫁,今后恐 怕不再会有重逢的机会;而媚姐就算得到自己的一些资助,也不可能维持多久; 何况遭逢乱世,大难未已,面对茫茫来日,各人是好是歹,是死是生,实在谁也 无法预料,余怀就止不住从心底里生出无限悲慨与苍凉。尽管他有心向对方多说 上几句慰解的话,但迟疑了一下之后,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好点点头, 说: “两位小娘子一番情意,余某十分感激。只是这事急切问也难以决断,待我 仔细参详之后,再作回复——十分不巧,有个朋友来访,说有要事商量,现正在 寒舍等着,小生只好这就别过,望二位切记小生之言:日后无论千难万难,都须 善自珍重!善自珍重!”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他就匆匆转过身,逃也似的离开天井,穿过堂屋, 一直向门外走去。虽然在跨上驴背时,他分明听见屋子里传出呜呜的哭声,但是 却不敢再回头看上一眼…… 小半天之后,余怀回到了小油坊巷家中,沈士柱果然已经在等着他了。五天 不见,从对方那疲倦的脸色中,余怀不难猜测这位虽然瘦小、却精力过人的朋友, 必定是经历了许多劳碌奔波,甚至紧张惊险。只不过,沈士柱的神情却显得很兴 奋。他告诉余怀,已经同城外的反清势力联系上了,并且把从黄澍那里得来的情 报当面向王爷作了禀告。他之所以回来得这么迟,是因为等待大本营召集核心人 物,商议对策。现在王爷的钧旨已经下来,就是准备派人前往南边,同浙东的鲁 王政权联络,请他们趁南京的清军兵力空虚,尽快派兵北上,到时城中举义响应, 进而实行里外夹击,一举夺回南京。至于南下联络的差事,大本营也已经决定, 因为沈士柱、余怀和柳敬亭同黄澍有交情,可以利用与后者的关系弄到南下时沿 途放行的关防,所以就交给他们三人负责。大本营还命令他们马上着手准备,一 旦条件具备,就出发南下…… “啊哈,”沈士柱最后站起来说,“你猜猜,我这次回城之后,还去见了什 么人?你一定猜不着!” 余怀迟疑地问:“你还——见了别的人?” 沈士柱点点头,得意地说:“告诉你吧,我还到了钱牧斋的府上,见到了他 的那位河东君!” 余怀蓦地一惊,失声说:“什么,你还去见了柳如是?” “一点不错!是她着人来寻我的——哎,你别把眼睛睁得那么大嘛!”沈士 柱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不错,这些日子她是闹出了件丑闻。这老兄早就听说了。 可是你却不晓得,钱牧斋临走时,曾经特地把我召去,当面向柳如是交待,若有 什么大事,别人都不便商议的,可以找我。结果昨日,她果然派牧斋的那个亲随 李宝把我找了去,告知我,说牧斋有信回来,表示了有意辞官南归;还说据她估 计,老头儿这一次回来,并非打算从此归隐田园,而是十分怀念南边的朋友。她 还问我有无这种门道,若有时,替她多联络着点呢!” 钱谦益同沈士柱关系一向十分深密,这一点,余怀是知道的。钱谦益当时参 与献城迎降,多少有点出于追不得已,事后一直感到颇为懊悔,这一点,余怀也 已经昕沈士柱多次谈起。不过,要说钱谦益准备辞官南归,并且有意投向反清营 垒,余怀却觉得这个弯子未免转得太大,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更何况,这种说法 又是出于柳如是之口,而柳如是刚刚还背着钱谦益,闹出了那样一桩辱没家门的 丑事。 “哼,可别忘了,那姓柳的是个水性杨花、熬不得半天寂寞的娘们!她说的 话,你就这等相信?”他不以为然地说。 沈士柱搔一搔锃光瓦亮的头发,点点头:“这话自然也是。不过,听说自从 得知牧斋打算南归,柳如是已经把那个面首打发走了。至于她的话是真是假,我 们倒不妨先听着,且看下回分解——哎,对了,这次南下浙东联络,柳麻子也有 一份。直到这会儿,他还不知道呢!趁着时辰还早,你我就去访他一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