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钱谦益慢慢把本子合上,直起腰来。但是,心中所受到的震撼是如此强烈, 以致有好大一会儿,他仍旧呆呆地站在桌旁,眼前不断浮现出本子里那些令人发 指的可怖情景。而且,这种情景还渐渐从扬州扩展开去,扩展到江阴、嘉定、徽 州、苏州,还有浙东、福建、江西、湖南等等,一切他所听说的,曾经或者正在 陷于战乱的地方。“是的,他们竟然这样残杀民众,残杀已经俯首归顺的民众, 几万、几十万地杀!简直把人命看得连猪狗牛羊都不如!莫非他们以为凭着这个 就能得天下?就能长久地据有天下?哼,只怕未必!稽诸青史,靠嗜杀横暴而能 长久者,还从来未有过!既然如此,那么如今我这样归顺他们,到头来,会落得 什么结果、什么名声,恐怕实在难说得很……”这样想着,钱谦益对于自己继续 呆在北京,就愈加感到如陷囚笼,而对于回到江南去的渴望,也变得愈加迫切了。 “可是,怎样才能脱身回去呢?鞑子朝廷会允许么?当然,我得先提出请求,但 如果提出之后,他们不但不准许,还对我起了疑心,又怎么办?可是,如果不提 出,却恐怕连脱身的机会都谈不上……”由于发现,一旦走到目前这一步,竞变 得连退路都没有,钱谦益不由得深深懊悔起来,觉得如果当初不是跟着投降,而 是逃出去,也许还好一些?他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颠来倒去地想,越想, 就越觉得悲苦、绝望和茫然。有片刻工夫,他甚至忘记了时辰,也忘记了自己是 在什么地方…… “笃笃,笃笃!”两记敲击声从门扇那边传来。钱谦益怔了一下,站住了。 “谁呀?”他问。 “是我!老朋友——咦,怎么还不开门?莫非里面藏着个小娘不成!”一个 带笑的嗓门说。 “嗯,是龚孝升!怎么他……”这么疑惑着,钱谦益就连忙走过去,把门打 开。果然,喜滋滋的龚鼎孳就站在外面。 “哎,天都齐黑了,你老兄怎么还舍不得走?快走吧!”龚鼎孳招呼说,并 没有进来的意思。 钱谦益迟疑地:“兄怎么知道……” 龚鼎孳摆一摆手:“弟适才在译馆那边督译几篇新年的贺表,刚刚才弄完, 走过这里,听当值的说,老兄还在这儿翻故纸堆,不肯走。老兄也真是的,都什 么时候了!纵然宝眷不在身边,可也不能像个没主的孤魂,净在外问逛荡呀!” 停了停,看见钱谦益还在踌躇,他又催促说:“快走,走吧!若是不想回家,就 到寒舍去好了。别的不敢说,这好酒还藏着几瓶,足以供你老消此寒夜!” 还在钱谦益刚到北京的时候,身为吏科给事中的龚鼎孳,由于串同许作梅等 几位御史弹劾曾经是阉党余孽的大学士冯铨,以及冤家对头孙之獬,结果遭到摄 政王多尔衮的严厉训斥。事后,朝廷大概为着表示宽容,并没有给予处分,但是 却把龚鼎孳的官职改为太常寺少卿,表面上似乎升了官,实则是调离了颇有权势 的给事中衙门,而让他来坐提督译馆这张冷板凳,管管文书翻译。对此,龚鼎孳 私下里自然一直颇有牢骚。不过译馆和国史馆都同属翰林院,却使得他同钱谦益 的来往更加密切。因此,现在听他这样邀请,钱谦益也就不再推辞。片刻之后, 他们就双双离开翰林院,由各自的亲随服侍着,跨上马,走在返回宣武门外的大 街上了。 已经将近酉牌时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天空,看上去漆黑一片。加上又 是残腊将尽,入夜之后,周遭的寒气变得更加迫人。偌大一条长街上,空荡荡, 静悄悄的,难得看见一个人影。只有两旁的屋檐下,那接连不断的灯笼在寒风中 微微摇晃着,发出暗红的光。倒是门扇里面似乎颇为热闹,除了呼奴唤婢,告娘 喊子之声隐约可闻之外,还听得见猪在嚎,鸡在叫,嗅得着从里面传出的阵阵炸 麻花、烙大饼的气味…… “牧老,”在马蹄错杂而又单调的踢踏声中,龚鼎孳首先打破了沉默,“你 老到北京来,也有三个月了吧?” “嗯。” “滋味如何?” “还好,还好!” “可是,像眼下这样子,把宝眷全留在南边,身边连个贴身的侍候人都没有,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谁说不是呢!可是……唉!” “咦,既然她们不肯来京,”龚鼎孳转过脸来,眨眨眼睛,“你老何不就近 在京里找一个?这京城里好女孩儿有的是!昨日贱内还说起,近日不歇有人牙子 找上门,托她帮忙找人家,闻得即使黄花闺女,价钱也……” 钱谦益“哦嗬”了一声,连忙摇头说:“罪过罪过。学生垂老之人,哪里还 敢作如此想!” 龚鼎孳“嘻嘻”地笑起来:“老兄又何必过谦?想当初,我兄亲乘彩舟,迎 娶柳如是时,何等勇锐,何等气魄!不过三四年罢了,哪里至于便如此衰颓?只 怕所畏者,是狮吼起于河东吧?其实,北京与留都远隔千里,即使她吼得再骇人, 老兄仍旧大可充耳不闻,管自消受此间的无双艳福!哈哈!” “我兄休要取笑。”钱谦益回头望了一眼远远跟着的亲随,哑着嗓门说: “经此世变,学生虽然幸得保此衰朽之躯,惟是却已心如槁木,无复他求了!” 大约听他说得消沉,龚鼎孳倒怔了一下,疑惑地问:“那么……” “但能从此息影田园,不问世事,了此余生,于愿已足。就怕……唉!” “什么?” “就怕朝廷不会恩准!” 龚鼎孳望了望他,不说话了。身下马蹄的踢踏声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这样 默默走出一段路之后,龚鼎孳才偏过脸来,紧盯着钱谦益又问:“你老是说,当 真想辞官不做,回到南边去?” “兄台并非外人,学生又何必相瞒!可就是……” “得!”龚鼎孳马上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这会儿不必细谈,待到了寒舍, 再行商议!” 说完,他就在马屁股上敲了一鞭,当先加快速度,向宣武门行去。看见对方 这样子,钱谦益反而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只好催动坐马,跟在后面…… 当他们回到位于一条胡同深处的龚鼎孳寓所,一直在守望着丈夫归来的顾眉, 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而且,龚鼎孳还带回来个钱谦益,更是她事先没有料到 的。不过,钱老头儿是多年的旧相识,近日更是常来走动,因此眼珠子一转之后, 她仍旧立即展开了笑脸,一迭声地叫着“稀客”,殷勤地把客人迎进堂屋。 “眉娘适才的话,是怎么说的?须知我糟老头儿,可不是稀客啊!”已经卸 去风衣和皮裘的钱谦益,一边在椅子上坐下,一边微笑地说。 “怎么不是稀客?”顾眉扬起弯弯的眉毛,“今儿是什么时候了?大年二十 八!在这当口上,哪里还有人会上别家的门?” 钱谦益不由得一愣,脸上顿时感到热辣辣的,半晌,才勉强地重新笑着,说: “眉娘这话,可更是明摆着骂我了!不错,老夫来的确实不是时候,若不是龚兄 ……” 顾眉刚才还板着脸儿,这会儿“噗哧”一笑,说:“谁骂钱老爷了?妾可是 在谢钱老爷呢!不错,在这种当口,等闲的亲友是不肯上门的;肯上门的,也只 有那等情谊深密的心腹之交罢咧!” 早在秦淮河旧院时,顾眉就以出语惊人,而又善于巧妙转圜著称。这会儿她 又故技重施,同样把人弄得一惊一炸。不过,当钱谦益省悟过来之后,就止不住 同龚鼎孳一道哈哈笑起来。于是,刚进门时那几分难免的拘谨消散了,主客之间 重又变得像平日一样融洽和轻松…… 这之后,彼此又说了一些别的家常话,无非是打算如何过年,要拜会一些什 么人之类,等、丫环小凤指挥仆人把酒席整治妥当,三个人便一齐起身,相让着, 分别宾主在桌子边上坐了下来。 “牧老,”龚鼎孳首先举起杯子,说,“诚如眉娘适才所言,在这种当口, 肯屈尊见顾的,也惟有情谊深密的心腹之交了!请满饮小弟此杯!” 钱谦益点点头,跟着举起杯子。他有心说上几句凑兴的话,可是不知为什么, 忽然感到喉头有点堵,眼眶也跟着热起来。的确,在这种年残岁暮的寒夜里,客 居独处的那一份无聊滋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如果不是还有龚鼎孳这样热情好 客的朋友,他真是不知如何打发才好。然而,当他极力地抑制内心的激动,试图 开口说话时,喉头却愈加堵得厉害。结果,他只好再次点点头,一仰脖子,把酒 干了下去。 “好!”龚鼎孳高兴地说,也跟着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等侍候在一旁的小 凤把酒斟满,他又再度举杯在手,说:“这第二杯,自然是要预贺牧老……” “哦,不!”已经拿起酒杯的钱谦益连忙打断他,“这第二杯,自然该由老 朽来说——恭祝贤伉俪两情和美,万事顺遂,荣华富贵,安享无穷!” 龚鼎孳眨眨眼睛,笑着说:“多承牧老贵言!只是,这‘两情和美’,却非 小弟一人所敢应诺,须得问过眉娘才成!”他于是转向顾眉,涎着脸问:“不知 夫人可许下官领此洪福否?” 顾眉哼了一声,伸出一根玉葱般的指头,朝龚鼎孳前额戳了一下,说:“你 想领此洪福么,那就得瞧瞧你那野性儿收不收!若然你还像前时那等,跟着那班 狐朋狗友四处胡混,看老娘饶得过你不!,, 不知是顾眉的举动过于放肆,还是当真戳中了要害,龚鼎孳的笑容僵住了。 只见他含糊地说了声:“哪里哪里!”就惟恐顾眉再说似的,急急把酒举到唇边, 一口喝了下去。 顾眉却不理会丈夫的尴尬,她做了个手势,让小凤把酒添上,然后慢悠悠地 说:“那么这第三杯——” “哦,这第三杯,是预贺牧老得以如愿南归,与家人重新团聚的!”龚鼎孳 蓦地抬起头,大声说。 他这话一出口,顾眉倒没有什么表示,钱谦益却吃了一惊: “啊,兄台此话怎讲?” “不错,”也许是为了摆脱刚才的尴尬,龚鼎孳干脆站起来,把酒杯抓在手 里,拍着胸口说,“若是你老果真意欲辞官南返,弟等倒是愿助一臂之力!” 钱谦益咽了一口唾液:“可是——” “且别可是!小弟只欲知道,老兄南归之意是否已决?” “在弟而言,自然心愿如此。惟是未知计将安出而已。” 这一次,龚鼎孳没有立即说话,他仰起脸,沉吟了片刻,随即一本正经地走 到顾眉身边,向她附耳低言了片刻,像是解释什么。说也奇怪,只见刚才还把丈 夫抢白得不敢应嘴的顾眉,居然顺从地站起来,招呼小凤说:“行啦,时辰不早 了。我们陪着喝酒,陪到这个份上,也算够疼他们的了!接下来就不管啦,让他 们自己爱喝到什么时候,就喝到什么时候好了!” 说完,把双袖交叠在腰间,向钱谦益盈盈地行了一个礼,果真转过身,带上 丫环,款款地走出去了。 也就是直到这时,龚鼎孳才把椅子拉近钱谦益的身边,坐了下来,低声说: “这出计倒并非难事。只是你老是此事的主儿,须得自行修本上奏,弟等才好从 旁设法疏通,助你老成功!” 钱谦益望了望对方。无疑,这北京的日子,已是越来越难熬。一旦考虑成熟, 他自然会修本上奏。而对方作为老朋友,对此表示关切,原也在情理之中。不过 眼下龚鼎孳的热心,却显得有点过分,甚至比自己还迫不及待,这就使钱谦益产 生了怀疑,觉得背后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于是他变得小心起来,说: “嗯,就怕万一朝廷不准,反而招致猜疑,今后这日子可就难过了……” “哎,那怎么会!”龚鼎孳显得很有把握,“若是单凭小弟一人之力,或许 不敢夸口,可是还有别的人一道助你,必定能成!” “别的人——谁?” “陈百史,还有——哎,你老先别管了!总之只管放心就是!” 陈百史——就是现任吏部左侍郎的陈名夏。如果他肯全力帮忙,事情的把握 自然就大得多。因此钱谦益一听,心中顿时一阵惊喜,不过却也愈加怀疑。 “陈百史与学生并无深交,何以肯全力相帮?”他问。 这种没完没了的追问显然使龚鼎孳大感懊丧。只见他绝望地把双臂一张,仰 瘫在椅子上,直喘大气。不过他终于还是重新坐起身子,瞥了一眼窗棂,又转脸 盯着钱谦益,半晌,不无痛苦地把牙一咬,说:“也罢,这事迟早也要让你老得 知的,现在说了也无妨!” 即便如此,他仍旧先站起身,走向门边,揭开暖帘,探头往外看了看。当证 实外面没有人之后,他才重新走回来,坐下,顺手拿起筷子,却又把其中一根交 到左手,轻轻地点笃着桌面,压低声音说: “嗯,是这么回事——从近两个月来,各地送呈的塘报看,这战局似乎变得 不太有利于朝廷。福建、浙江不必说,此二地自从六月起兵反叛之后,显见已是 阻遏住了大兵南进之势。虽然半年前朝廷就派洪亨九赴江南招抚,但看来至今仍 束手无策。而同样令朝廷头痛的是江西、湖广一带,因何腾蛟、堵胤锡收编了李 闯的流贼余部,实力急剧增强,已成为朝廷的又一心腹之患。虽然贝勒勒克德浑 和固山额真叶臣已奉命率满蒙骑兵前往进剿,但似乎成效不大。不仅如此,还有 张献忠盘踞川陕,公然称帝,其势之强,不可小觑。而尤可虑者,据塘报近日说, 兴兵造反的还有山东、江苏、汉中、河北、天津等地,不一而足。前几日,还有 传闻连京畿也有杀官起事的。哎,皆因朝廷坚行剃发之令,加上旗人所到之处, 圈地不止,遂致激成此变!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是朝廷不肯改弦易辙,如 此下去,战局之变数将会怎样?一旦心怀不忿的各地士民继续起而效尤,这成败 得失,实在有点难以逆料呀!” 龚鼎孳说话时虽然神色诡秘,但钱谦益却并不特别吃惊。因为这类传闻,近 日来他也多多少少听到一些,而且知道在汉官圈子中颇引起了一些窃窃私语。事 实上,在国史馆里读到《扬州十日记》时,钱谦益对于清朝统治的前景之所以颇 感怀疑,可以说与这种传闻也不无关系…… “只是,话虽这等说,朝廷强兵劲卒,且久经阵战,锋锐无比,而各地叛旅 虽多,却大都是乌合之众,只怕终非敌手吧?” “哼,说到朝廷之兵,最强者自然首推八旗,可惜只有区区十万人马,其余 俱属入关后陆续收编之前明旧部。那些拥兵自肥的武人,所重者无非利害二字。 面子上是归顺了,实则首鼠两端,未必真的就那么可靠。一旦时势有变,又安知 不会反戈相向?到那时——哎,可虑呀!” 钱谦益不说话了。半晌之后,他才又迟疑地问:“那么兄等打算……” 龚鼎孳把两根筷子“得”地合在一起,朝桌上一放,冷冷地说:“人无远虑, 必有近忧。为一千同侪日后之进退利害计,目前亟须有一名望与关系兼具之人, 坐镇江南,以为我辈瞻顾四方,联络八面,疏通规布。以牧老的雄才峻望,又是 极堪信赖的圈中人物,如能应允当此大任,实在是不须作第二人想!只不知意下 如何?” 在此之前,钱谦益虽然已经估计到对方如此热心地表示要帮助自己,其中必 有缘故,但是,当龚鼎孳把底细和盘托出之后,他仍然为之一惊!因为这种安排 说穿了,就是让他充当龚鼎孳、陈名夏等人与南方的抗清势力联系,预留退路的 秘密使节。其中的风险,不用问也可想而知!而且听刚才龚鼎孳的口气,参与密 谋的还不止龚、陈二人。那么到底有多少人?还有些什么人?这些都不知道。不 过人数一多,事情就往往容易败露,因此有片刻工夫,钱谦益本能地打算推辞, 随即转念一想:对方之所以敢如此直截了当地向自己提出,自然是经过这几个月 的交往,已经把自己的心思想法揣摩得一清二楚,料定自己不敢把事情兜出去… …“嗯,我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尽快返回江南。既然他们能帮我,又何妨答应下 来?至于其他,尽可以等回去之后,瞧瞧情形,再相机而行不迟!” 这么打定主意,钱谦益就抬起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说:“多蒙列位同侪 不以老朽见弃,委以重任,自当尽力!只不知何时修书上奏,又如何施为,方为 适宜?” “好!”显然喜出望外的龚鼎孳霍地站起来,“牧老既肯应承,真乃我辈大 幸!学生在此先行谢过!至于上奏之事,也不必太急,待弟与陈百史等商议之后, 再行定夺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