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果说,各地风起云涌的反抗浪潮所造成的声势,使得远在北京的前明降官 也人心浮动,惴惴不安,甚至开始暗中设法经营后路的活,那么在江南地区,这 种感受就更加直接而强烈。特别是以瑞昌王朱谊泐为首的南京近郊那股抗清势力, 眼见别的地方早就扯起大旗,有声有色地干起来,自己却一直被迫处于潜伏状态, 实在感到焦灼难耐。因此,到了清朝顺治三年,也就是鲁王监国元年的春节一过, 他们就在正月十二日和十八日两次试图起事,攻打南京。谁知事机不密,被洪承 畴发觉,预先调集兵马,做好布置,结果起义迅速归于失败,还折损了不少人马。 这么一来,朱谊泐等人渴望与浙东义军取得联络的心情就更加迫切。结果,在他 们再三催促下,余怀、沈士柱和柳敬亭终于决定启程南下,前往浙东。 不过,由于出了那样严重的事态,要取得总督衙门的关防文书就更加不容易。 虽然他们有黄澍的关系可以利用,但是这种秘密图谋,却是绝对不能让对方知道 的,因此很费了一点心计机巧。结果,当三位朋友好不容易先后混出了南京城, 在郊外的一个秘密地点会齐,动身上路时,已经是二月的末尾。 现在,他们一行三人装扮成客商的模样,各自跨着雇来的驴子,缓缓走在东 去的官道上。那个驴夫和余怀的亲随阿为,就挑着行李,在后面相跟着。本来, 从南京南下浙东,水陆两路都可以走,但是为着便捷起见,一般人都是先上东面 的丹阳去,然后从那里乘船,循大运河而行。这一次,三个朋友也是一样。只不 过,黄澍替他们弄到的关防,却仅限于在城郊之内通行,出了这个范围,就不再 有效。因此他们今天也没有太多的路要赶,只须在天黑前到达灵谷寺,找间僧房 歇下就成。至于下一步怎么办,还得等在那里接应的人替他们想办法。 头上的太阳从西边斜照下来,已经是下午时分。虽说在江南乃至全国,大规 模的战乱还远没有结束,就连成了清军大本营的南京地区,也依然隐伏着随时可 能爆发的危机,但毕竟到了春回大地的时节。去冬的积雪,早就消融得不见踪影; 路旁成行的柳树,又吐出了丝丝新绿;变得湿润起来的风轻一阵紧一阵地吹到行 人的身上来,却依然微有寒意。只不过,在紧挨着官道南边伸展出去的平整沃野 上,已经有勤劳的农夫在开始车水和犁田。那油亮的、刚刚翻过的沃土引来成群 的鸟雀,它们不停地盘旋起落,为争夺虫子和残留的谷粒而发出吱吱喳喳的叫声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景致,还有另一种情景,那就是正月里义军的两次起事, 虽然已经被残酷地镇压下去,但是清军的搜捕行动尚未结束,因此眼下一路之上, 仍旧不时可以看到一些蓬头垢面、断手伤足的起义者,少则三五人,多则十来人, 一个个五花大绑,被清军押解着络绎而行。正是这后一种情形,使身负秘密使命 的三位朋友既感到暗暗惊恐,又不免有点紧张,而回想起前一阵子等待义军攻城 的那些日日夜夜,心中更多了几分痛惜,几分沉重,以致谁都没有心思观赏景致, 也没有心思交谈,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行进着,直到抵达矗立在路旁的那座巨大 孝陵牌坊前,才陆续停下来。 他们之所以于凶险四伏,行色匆匆之际,还要特别到孝陵来,是因为这个地 方,埋葬着明朝的开国之君太祖皇帝朱元璋和他的皇后马氏。二百多年来,它一 直作为大明王朝赫赫功业的象征,在臣民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如果说,时至 今日,随着农民军的攻陷北京,大清国的入主中原,无比强盛的大明王朝已经成 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旧梦的话,那么孝陵却仍旧以其不朽的光荣,时时牵扯着、温 暖着孤臣孽子们的心,使他们壮怀激烈地想到,只要像祖先们那样勇猛无畏,不 屈不挠,就一定能够创造出复兴大明的奇迹来。因此,还在筹划南下那阵子,三 位朋友就已经商定,一旦到了城外,无论如何要上孝陵去瞻仰朝拜,献上大明臣 子的一片耿耿孤忠,同时祈求太祖皇帝的在天之灵保佑他们此行顺利平安,成功 而归…… 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官道,从那个巨型的牌坊下穿过,来到镌刻着“诸司 官员下马”六个大字的石碑旁。展现在眼前的一条极其宽阔的神道,向着西北的 方向笔直延伸,两旁是参天的古柏,合抱的长松,那郁郁苍苍的姿态,把神道的 气氛烘托得异常庄严肃穆。而在数百步之外的远处,则矗立着一座红墙黄瓦的单 檐歇山顶门楼,那自然就是陵墓的正门——大金门了。由于孝陵属于庄严神圣的 皇家禁地,为了确保陵寝的绝对安宁,防止外来的纷扰破坏,陵园的边界上,不 仅筑有一道蜿蜒四十余里的红色皇墙,使之与外界分隔开来,而且陵园之内,还 长期设有重兵,加以严密防卫。要在过去,别说普通老百姓,就连余怀、沈士柱 这类有点身份的缙绅,未经特别批准,也是不能进入的。至于到了眼下这种时世, 情况是否已经改变,也不得而知。因此,当三位朋友在下马石碑前下了驴子,连 同行李一道交由随行的阿为和驴夫看守,然后带上香烛供品,沿着神道向前走去 时,仍旧情不自禁地感到有点紧张,也有点胆怯,虽然发现神道旁还另外立着两 块石碑,一块是神烈山碑,另一块是崇祯年间立的禁约卧碑,但是都没有心思去 细看了。 渐渐地,他们终于又觉得情形有点不对。因为照道理,像他们这样明目张胆 地在神道上走,必然会引起守陵军校的注意,出来拦阻盘问。然而,已经走出了 好远一段路,四下里始终静悄悄、空荡荡的,那些顶盔贯甲,手持刀枪的兵卒固 然一个都没有露头,就连负责陵园日常杂务的差役也全都看不见。相反,却发现 偌大一条神道上,东一摊,西一片的,净是泥污和积水,其中还夹杂着好些黄褐 色的马粪。除此之外,就是去年秋天就留下的、一直没有人收拾清除的满地松果、 柏籽和断枝败叶。 “嗯,从这一阵子的情形看,此间显见已是门禁尽弛,今非昔比了!惟是这 神道乃是庄严肃穆之地,照理每日都应该有人打扫,保持干净整洁才是,如今竟 然变得如此模样,再怎么说,这也是亵渎太过,不能容忍的!”余怀一边选择着 干净的地方落脚,一边为没有遭到盘查而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颇为不 满,于是忍不住转过头问: “不是听说鞑子那个什么豫王进了留都后,曾经亲临此地,恭行祭拜么?怎 么才只半年工夫,就成了这副样子?” 沈士柱哼了一声:“鞑子那等做,无非是装装样子,笼络留都的民心而已! 他们若是真有这种恭敬之心,就该老老实实返回关外去。像现在这等作为,鬼才 会信他!” “据小老所知,”柳敬亭从后面接口说,“那豫王不久就借口裁汰朝阳、太 平等门外七十二卫的守卒,把守孝陵的官兵、差役也一道裁汰了。到如今,这个 地方其实已是无人过问!” “可是,不是还有洪亨九么?莫非他也全无心肝,置先皇之陵寝于不闻不问 么?”余怀依然感到不可理解。 “洪亨九?他哪里还有这个胆子!”沈士柱鄙夷地说,“他既已认虏作父, 眼下最怕的,一是被鞑子干爹说他同大明旧情还在,藕断丝连;二是被太祖皇帝 的在天之灵无时无刻地盯着,叫他寝食不安,惊悸而死!此刻他的心里,只怕是 恨不得即时把孝陵平毁才好呢!” 余怀不再吱声了。想到堂堂一代开国之君的陵墓,竟受到如此糟践,而那些 世受国恩,却变节投敌、为虎作伥的明朝旧臣,又是如此天良丧尽,他感到恼火 异常的同时,心情变得愈加沉重。沈、柳二人想必也是如此。但这种思绪眼下却 无从表达,于是,三个朋友就这么默默相跟着,一直走到大金门前。 还在老远的时候,他们就看见,有着三道高大门券的这座陵园的正门,那六 爿嵌满铜钉的朱红色门扇全都紧闭着,不过他们却知道,在那些门扇上,照例开 有供平常出入的小门。如今走到跟前,发现果然如此,在靠左边的那扇大门上, 一道长方形的小门打开了一道缝。看见这种情形,三个朋友倒也不敢造次直入, 于是举手向小门上敲了几下。起初,门里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再次使劲去敲, 才听见里面传出几声咳嗽,接着,门缝“呀”的变大了,露出来一个老头儿的瘦 小身子。 “几位是……”那老头儿弓着背,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们,问。门影 里,他那多皱的脸孔浮泛着一种灰不灰蓝不蓝的色彩。 “哦,”余怀连忙拱手为礼,自我介绍说,“在下是过路的客商,久闻这孝 陵的盛名,一直无缘拜谒,今日途经尊处,特地备下香烛供果前来,不知可能如 愿否?” 那老头儿起先摸不清他们的身份,还带着几分惊疑,及至听余怀说出来意, 那张多皱的脸就顿时沉下来,摇着头,冷冷地说:“客官别是想差了吧?此地可 是孝陵,不是秦淮河、莫愁湖!向例是不许闲人进入的。请回吧!”说完,就想 转身关门。 “哎,老丈留步!”余怀伸手把门按住,再一次解释说:“我等都是本分的 生意人,只想进去瞧一瞧,拜一拜,拜完便去,绝不损坏园里一根草,一块石!” 谁知那老头儿依旧摇头:“休得哕嗦,说了不成就是不成!” “我等也知此乃皇家禁地,”沈士柱从旁接口说,“因此往日也不敢生此妄 想。只是时至今日……还望通融则个!” 大约看见余怀碰了钉子,因此他说这话时,已经是用了恳求的口气。谁知那 老头儿听了,反而一下子光火起来,“时至今日又怎么了?”他使劲一跺脚,怒 气冲冲地瞪大眼睛,“不错,时至今日,大明是亡了!可这里还是太祖皇帝和马 娘娘的梓宫!太祖皇帝,记得吗?就连大清朝的贝勒,也要上这儿来祭拜呢!告 诉你们,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你们这些鸟人就休想踏进这大门一步!”说完, 又想把门关上。 “哦哦,老丈且息怒!”看见势头不对,站在旁边的柳敬亭连忙跨进一脚, 用身子抵住门,“哎,老丈且息怒!”待到在门里站稳之后,他又说了一句,粗 短的眉毛下,几乎每颗麻子都闪动着讨人喜欢的微笑,“这位兄弟不是此意。他 是说时至今日,这偌大留都,也只有此间还依旧是我大明的净土,即使能够进去 站立片时,也是三生之幸了!自然,此事还须老丈应允。如能玉成此愿,在下三 人俱是感激不尽!” 看见柳敬亭几乎是硬挤着踏进门里,余怀不禁有点担心;生怕会更加激怒老 头儿。及至听他说出“大明净土”之类的“悖逆”言语来,更是不由得心中一紧, 惊恐地想:“亏这麻子还是个老江湖,说话怎么如此没遮拦?”这当儿,由于门 扇已经被推开,里面的情形多少可以窥见一点。余怀迅速地溜了一眼,发现幽暗 的门洞里没有别的人,只在尽头之处的院子里,矗立着一座碑亭之类的宏伟建筑, 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凹凸分明。 “哎,你这老儿怎地如此不讲理!”沈士柱在旁边蓦地大叫起来,“太祖皇 帝是大家的,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们拼着被鞑子兵抓去,辛辛苦苦赶来,诚心 诚意要拜一拜他,你这老头儿凭什么死活把着门,凭什么不放我们进去?” 余怀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脸来,发现老头儿的脸色果然变了。有片刻工夫, 他没有吭声,但是那挨个儿向他们审视的眼神里,却分明隐藏着某种阴沉的、吉 凶莫测的东西。 这么一来,三个朋友可就顿时变得有点心虚。因为刚才那些话,若是被对方 抓住,拿去报告清兵,他们无疑会吃不了兜着走。余怀生性机警,看见势头不对, 立即拱一拱手,说: “既然老爸为难,在下等就不进去也罢!适才多有渎扰,冲撞之处,还望老 爸千万包涵则个!” 说完,朝沈、柳二人使个眼色,转身就走。到了这一步,沈、柳二人大约也 知道进园无望,虽然神色之间还有点快快的样子,但也只好跟在后面。 “嘿,站住!”等他们走出六七步之后,老头儿忽然在后面吆喝起来。 看见三个朋友本能地停住脚,他又大声招呼说:“回来!” 余怀望了望柳敬亭,打算用眼色制止,但是那麻子却断然转过身,大步走回 去。看见他这样子,余、沈二人只好迟迟疑疑又跟了过去。 “不知老丈呼唤,有何见教?”柳敬亭恭谨地问。 老头儿却没有马上回答,似乎还在权衡掂量什么,但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 摆摆手说: “三位客官,都是小老性急,错怪了有心的好人!其实若是这等,就是放三 位进去也无妨;只是今日……唉,算了,心到就成,三位还是请回吧!” 三位朋友起初听他言语恳切,意外之余,不禁重新生出希望;谁知最后得到 的,却仍然是这么一句话,顿时又变得面面相觑。沈士柱转动了一下眼睛,随即 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说:“莫非园里还有别的人在,老丈不便做主? 那么这点辛苦钱,实在不成敬意,就烦老丈帮忙打点一二。”说着,递了过去。 谁知,老头儿却猛地把他的手一推,生气地说:“小老绝非此意!”随后, 眼睛竟然红起来,嘴巴也开始一扁一扁的。末了,他别转脸去,嗓音有点发哑地 说:“不瞒三位,若是平日,冲着三位的一番诚心,小老也就放三位进去了。惟 是今日不成。皆因今日园中来了一伙满兵,由一个固山额真领着,要进园中打猎。 小老本想阻拦不许,无奈上头管事的下令放行,只得让他进去了。那固山额真还 留下话,要小老守着门,不得放外人进去。若有违拗,一律杀却,连小老也一并 治罪。小老已经活够一把年纪,死了也不可惜。只怕把三位放了进去,被他看见, 性命不保。因此,三位还是请回吧!” 老头儿神情悲戚地低声说着,眼泪随即流了下来。三个朋友却听得目瞪口呆。 半晌,余怀才疑惑地问:“打猎?怎么园子里还能打猎?” 那老头儿点点头:“这园中的地面原本极之广大,早在修筑时便植下十万松 柏,还放养了数千头梅花鹿。两三百年下来,因料理不善,虽然已经远不足此数, 但上千头总是有的。到了去年八月,不知怎么地被他得知,竟呼朋结伙地寻上门 来,在园里设围放狗,走马射箭,大呼小叫,横冲直撞。射倒了鹿时,便在园中 即时开剥烤煮,摆宴饮酒,不吃到天黑不散。他初时还闪闪缩缩,后来见无人敢 管,便益发放肆,短则十天长则半月,就要来一次,到如今,园中的鹿儿已经被 他杀死一百有余。长此下去,只怕一只都留不下……” 听老头儿这么解释,余怀和柳敬亭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沈士柱就已经浑身觳 觫起来。只见他紧捏双拳,瞪着眼睛问: “出了这等无法无天之事,怎么无人敢管?啊,怎么无人敢管?” 老头儿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他们凶神恶煞的,一进门就把丑话说在头 里:谁敢向上报告,就杀谁全家!管事的都有家小在园里,哪个还敢老虎头上捋 须?反而严令我们这些手下的人也不得声张。更兼那伙人来时,必定下令封门, 外人也轻易觉察不出。还有一样,他们都是满人,纵使告到江宁府,只怕也无奈 他何——唉,总是国家亡了,便合该拖累祖宗的陵墓也遭罪受辱吧!” 余怀和柳敬亭对望了一下,也就是到这时,他们才弄明白对方为何不让他们 进园,而园中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的确,正如那老头儿所说的:这一切令人发 指的罪行之所以发生,都是因为国家亡了的缘故。而要制止、惩罚这种罪行,惟 一的办法,就是仿效当年太祖皇帝的榜样,以不屈不挠的决死抗争,把征服者驱 逐出去!尽管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凭借目光的交流,这样一种想法,彼此显然 都已经领会,因此一刹那间,两个人的眼里都灼灼地放出光来。 “多谢老丈指点!”余怀转过头去,拱手当胸,向老头儿行礼说,“既然如 此,我等便不进去也罢。惟是今日既是专诚前来,总该瞻拜行礼,以表崇敬之忱 才是。适才在下见那门券之内,碑亭之前,像是空寂无人,不知可否就在那里, 陈列香烛果品,也不声张,一待礼成,即时退出,绝不再令老丈为难!” “是的,绝不再令老丈为难!”沈、柳二人也一齐拱手恳求。 那老头儿起初还有点犹豫,但三位朋友发自内心的恳切与真诚显然打动了他。 终于,他点点头,说:“既然如此,也罢,三位且随小老来。不过,必定只可在 碑亭之前瞻拜,待小老替三位把风便了!” 三个朋友一听,顿时喜出望外,于是连声答应,跟着对方,穿过城门一般的 长长门洞,进入陵园之内。 虽然他们早就听人赞叹过,这座孝陵背靠钟山,东抵灵谷寺,西接南京城垣, 方圆极其广大。但是,也就是真正进入这里,三个朋友才充分领略到它的广博与 恢宏。举目望去,只见岗峦连绵起伏,林木繁茂郁苍。宽阔的神道,从脚下继续 延伸,过了碑亭,就折而向西。凭着在道旁两两相对而立,雕成狮、獬豸、骆驼、 象、麒麟、马等形状的巨大石像生,以及高耸的华表、宏丽的棂星门,他们可以 辨别出,这神道原来异常漫长。它向西迤逦了一里之后,又折向北,然后再折向 东北,最后才消失在一座小山之后。估计小山之后的那座有着高大明楼的圆穹形 建筑,就是太祖皇帝和皇后马氏的陵墓了。三位朋友因为听说无法无天的清兵居 然闯进这里来大肆围猎,所以都想亲眼证实一下。然而,也许是陵园实在太大, 加上林木众多,岗阜起伏的缘故,急切问却没能发现。更何况,已经时近傍晚, 西坠的夕阳,正把最后的余晖投向广阔无垠的苍茫大地,也投向大明王朝的这座 开国之君的神圣陵园,使那默然肃立的十万株松柏,那玩珠峰、独龙阜和梅花山, 那华表、棂星门和石像生,全都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染上一层泛着红光的金黄 色彩。这瑰丽而奇幻的色彩,吸引了他们的视线,使他们想起大明王朝曾经有过 的显赫声威和辉煌岁月;同时也使他们想起,恍如眼前这凄美绝伦的夕阳一般, 故国山河无可挽回的没落与沉沦。也许正是这样一种双重的感受牢牢地抓住了并 肩而立的三位朋友,以致有好长一阵子,他们忘记了再去搜寻偷猎者,只是呆呆 地凝望着,心中充满着惊骇与凄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这种磐石般压到心上来的愁思,终于被打破了。因为那个老头儿已经 发急地叫嚷起来。他们连忙转过身,走回碑亭,把随身带来的香烛果品摆开,然 后肃整衣冠,对着眼前那座由成祖皇帝所立、高达二丈七尺的“太祖高皇帝神功 圣德碑”,默默地长久地祝祷着——对自己的被迫剃发表示悲苦的忏悔,对未来 的行程寄予深切的期待,然后,按照三跪九叩的最高规制,一次又一次地行下礼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