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也许是向太祖皇帝的一番虔诚的祷告发生了效用,三个朋友离开了孝陵之后, 于当晚赶到灵谷寺,刚刚在一间僧房住下,负责接应的人就找来了。他不仅带来 了沿途通行的号牌,还通知他们,翌日在仙鹤门上当值的军校,就是义军的人。 结果,待到出城的时候,竟是十分顺利。主仆四人在城外改雇了另一拨驴子,然 后加紧赶路,经过一天半晓行夜宿的跋涉,终于在第二天的晌午,来到丹阳码头。 作为联结南京、江北和苏杭的交通枢纽,丹阳码头从来都是一个热闹繁忙的 处所。无论是南来北往的商旅行客,还是因公转徙的官员、成批北运的漕粮,每 每都要在这儿集结或停留。要在以往,这一带的河面上总是挨挤不开地停泊着各 式船只,岸上也是车马云集,货物山积,鳞次栉比的客栈里住满了南腔北调的旅 人。不过眼下,当三位朋友踏上码头时,却发现正如事前估计的那样,由于时局 动荡,战乱未息,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放眼望去,河道上来来往往的船 只明显地减少了,过去由于货仓里装不下,经常一直堆放到街道上来的货物,也 消失了踪影。至于街道上招摇而过的官员,不用说早已不再是乌纱圆领的打扮, 而是清一色的花翎暖帽、马褂和开衩袍了。不过,有一样却似乎比以往来得拥挤, 那就是码头上的人们——站着的、坐着的、来回转悠的,竟然黑压压地布满了河 沿。其中大多数是男人,也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妇女和小孩,从衣着打扮看,却贵 贱不一,正一边用松江话、无锡话、苏州话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话嗡嗡地交谈着, 一边不断地朝江上眺望,仿佛在等待什么。看见这种情形,柳敬亭顿时皱起了眉 毛,说: “不好,得快点找船。瞧这阵仗,闹不好,说不定今日还走不了!” 余怀和沈士柱本来还好奇地东张西望,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于是主仆四人立即加快脚步,朝岸边走去。 与河面上的空旷冷清相反,岸边倒是一溜儿停泊着不少船只,有大江船,也 有天平船和小划子,参差地浮动着。他们一连询问了几只,果然发现不是早就坐 满了搭客,就是已经有人定下了,全都雇不上。自然也有还未客满的,但三位朋 友因为有事在身,不想同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一心想单独雇一只船,加上阿为 共有四个人,太大或太小的船都不合适,结果一路问下去,竟是接连扑空。大家 这才当真着急起来,正打算走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打探,忽然听见背后一个尖脆 的嗓音问: “几位客官,可是要雇船?” 他们回头一看,发现说话的是一个小男孩,瞧模样也就八九岁,身上穿得腌 腌滕滕的,黝黑的脸上净是污迹,脑袋上扣着一顶破毡帽,正睁着一双晶亮的眼 睛,探询地瞅着他们。 三个朋友对望了一眼,不知道这个叫化子似的小家伙是什么来历。不过,余 怀还是顺口回了一句:“嗯,不错。你可知道哪儿有船?” “有,”那男孩连忙点头,“包管客官满意!” “那——船呢?在哪儿?” “给我钱,我就带你们去!”小男孩伸出脏兮兮的小爪子。 “什么,给你钱?”阿为放下行李扁担,从旁接了上来,“哼,我早瞧出你 是个小叫化,却想来骗钱!去去,一边儿去!没有!” 小男孩眨眨眼睛,镇定地反驳说:“我不是小叫化,我是帮工,我们有船!” “你有船,船呢?” “给我钱,我带你们去!” 小家伙毫不松口。几个大人反而有点拿不定主意。终于,阿为摸出一文钱, 放在对方的掌心里:“好好,给你!” 谁知,那男孩却摇摇头。 阿为小心地瞧了瞧他,只好又添了一文。 小男孩仍旧摇头。 阿为火了:“怎么?还摇头!你想要多少?” “要按行规——十文!”男孩回答得很干脆。 “十文?”阿为气得跳起来,一把夺回那两文钱,“你这小王八蛋想诈谁! 滚,快滚!” 这当儿,一直在旁边瞧着的柳敬亭开口了:“嗯,十文就十文,给他吧!可 是——”他斜眼瞅着男孩,“你可得给我们找到船。不许捣蛋!” “哎,这个自然!”小男孩顿时高兴起来,他老练地把钱数了数,道过谢, 往怀里一揣,用袖子擦了一把淌下来的鼻涕,随即转过身,连蹦带跳地带头走去。 等主仆四人跟了上来,他又回头咭咭呱呱地说:“哎,这年头,出门在外不容易! 特别这丹阳码头,船可不好找!几位客官下趟经过,若有为难,就找我‘黑豆’ 好了,我天天守在这儿,一喊便来侍候几位!” 他小小年纪,竟然已是一派江湖口吻,几个大人听着,都觉得既惊奇又好笑, 同时也颇为感慨。末了,余怀和气地问:“嗯,近日这码头,天天都是这等多人 么?” “什么?”小男孩似乎没有听明白。 “我是问你,搭船的人可是天天都这么多?”余怀说着,朝码头上聚着的人 们一指。 小男孩“哦”了一声:“客官是说他们哪——他们可不是来乘船的,是来等 船赎人的!” “什么,等船赎人?赎什么人?” “赎女人呗!他们家里的女人被鞑子兵抢去了。听说有好多好多,全要装上 船,运到老远老远的北边去。这些人便天天在这儿候着,船一到,就上去认人。 认出了,便拿银子来求鞑子开恩,让他把女人赎回去。” 起初听说什么“等船赎人”,不只是余怀,其他三人也全都摸不着头脑。待 到听小男孩这么一解释,大家才“啊”的一声,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怔住了。 的确,清兵南下以来,他们由于一直住在秩序还算好的南京,对于各地战乱虽然 时有所闻,但详情却始终不甚了了。现在忽然听说清军在各地烧杀奸淫不算,还 要把大批抢掠来的妇女当做牲口一般装船北运,这确实令他们大为震惊。那么, 这些妇女到了北方,命运将会怎样呢?不用说,必定会发入旗下,从此沦为供征 服者驱使蹂躏的奴婢和贱民!这么一想,三位朋友就不由得咬紧了牙齿,从心底 里生出无比的愤恨。 “那么,如果认出了人,赎回来的可多?”半晌,余怀皱着眉毛问。 “哼,我每日都去瞧,可热闹了!”小男孩得意地说,“不过认出的也不多。 有时认出了,可大兵就是不让赎,还挨他骂挨他打的也有。不过有一遭,却是鞑 子兵准赎,那个女人不肯跟她男人回去,说是那男人没用,养不活她,回去也得 饿死,不如跟了大兵去。谁知那大兵听了,光火起来,反骂那妇人不义,拔出刀 来,一刀把那妇人砍成两半,肠子流了一地——嘿,可吓人了!” 这又是主仆四人始料不及的一件事。那个女人不认丈夫诚然可恶可憎,但落 得如此惨死毕竟又令人畅快不起来。于是三位朋友不说话了,跟着小男孩,从码 头边上经过,一直走到位于江边的一幢茅草搭的小屋前。 看来小男孩已经轻车熟路,也不叩问,推门就进。回头发现客人们还在门口 站着,他便招手说:“进来,进来呀!” 三个朋友迟疑了一下,随即从那道窄窄的门鱼贯走进屋子,发现里面空空的, 只有一桌、一椅和几件简陋的坛坛罐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光着脑袋的中年汉子。 看见来了客人,他就放下手中的酒壶,眯缝着眼睛抬起头来。 “嗯,要搭船?”他问,并不站起身。 “哦,是的,这几位客官雇不到船,所以黑豆我就把他们领到老爹您这儿来 了。”小男孩恭敬地回答。 “几个人?” “四个。” “从哪儿来?” “从……从……”小男孩结巴起来,回头望着客人。余怀于是回答说:“江 宁府。” “上哪儿去?” “姑苏。” “可有关防?拿来看看!” 因为有事在身,三个朋友进门之后,就十分留神屋子里的情形,发现那汉子 大模大样的,已经有点纳闷,随后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像审问,愈加觉得不大对头。 现在对方竟然提出要验查关防,大家顿时心中一懔,本能地向后移动脚步,只是 临时意识到不妥,才又站住了。踌躇了一下之后,余怀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拱着手问: “这位老爸,在下有礼,不知老爸怎生称呼?” 刚才说话那阵子,那汉子一直微低着头,没拿正眼瞧他们。这会儿他抬起头, 睁着眼睛看了余怀一阵,突然从桌子下面拿出一顶带翎毛的凉帽,往头上一戴, 说:“我不是什么老爸,我是这码头的主管!” 停了停,大约发现客人愕然失色的样子,他就敲敲桌子,说:“你们不是要 坐兵船么?不验关防,怎么给你们坐?” 如果说,刚才对方提出要验关防,主仆四人也只是猝不及防,被弄得有点紧 张而已,那么,眼下听他的口气,竟是打算安排客人坐什么“兵船”,主仆四人 不禁大吃一惊。因为以他们目前身怀的使命,遇见清兵,实在是躲都怕躲不及, 哪里敢自投虎口,去坐什么“兵船”?因此一下子,竟被弄得目瞪口呆,不知如 何应付才是。 这么一来,可就轮到那汉子奇怪了:“怎么?你们不知道?难道黑豆没有给 你们说?”他回头叫:“黑豆!黑豆!”可是没有人答应,原来就这小片刻工夫, 黑豆已经溜掉了。 那汉子骂了一声,只好自己解释说:“哎,坐兵船好!又便当又省心,一路 上还有兵护着,盘查轮不到你,贼人也不敢打劫你!就算多花几个钱,也值得!” “可是……”余怀好容易才挣出一句,他本想推辞说,还是打算坐民船。但 接触到对方怀疑的眼神,不由得又缩了回去。 这时候,柳敬亭忽然开口了:“好,既然大老爷说了,有这许多好处,那么 我等就坐兵船好了!”这么爽快地表示同意之后,他又赔笑问:“原来大兵的船 也肯搭小民百姓,小老却是头一回得知!” 那主管做了个手势:“等闲自然不会做这种事!不过这兵船与别的不同,它 本是奉命守在这运河上,专门往来护送民船的。横竖是顺路,便捎带也做趟把营 生——哎,别废话了!可有关防?有就拿出来吧!” “哦!”听得发呆的余怀这才猛然醒悟,连忙从身边拿出号牌,递了过去, “在下四人是替仙鹤门上的大兵采买货物的,因出来得匆忙,未及办得关防,有 大兵发给的号牌在此,请大老爷验看!” 那主管接了过去,反复看了一阵,微微冷笑说:“这号牌做得也太蹩脚,八 成是假的!不过,眼下也没工夫找人细验,算了,拿钱来吧!上姑苏去嘛,不多 不少,每人三两银子,总共是十二两!” 主仆四人被他连哄带吓,早就弄得心惊肉跳,虽然明知是敲诈,却哪里还敢 同他论价?即时如数奉上。那主管收了银子,便给他们写了一张船单,吩咐说: “码头上就是那两只兵船,出去一问就知。这船申牌启锚,每日就开一趟,到时 候,全码头的船都一齐解缆起航,眼下还有几个时辰。嗯,你们去自行料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