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黄宗羲和他的三千义军在谭山登陆的消息,只过了一天,就在海宁、海盐一 带迅速传扬开来,并且使两县的官吏们大为震恐。他们一方面紧闭城门,全力防 备;一方面派人火速前往杭州,向清朝的浙江总督张存仁告急。结果,到,第三 天,一支为数千人左右的清军援兵,就赶到海宁。他们并没有主动向义军发动进 攻,只在迫近谭山十里的大尖山脚扎下营寨,摆出一副可攻可守,后发制人的架 势。这么一来,就迫使黄宗羲不得不谨慎从事。因为这一次出师,是西征的第一 仗,关系到整个军事计划的开局,他深感责任重大;而以自己麾下这三千新练之 众,去攻击敌人一千久经战阵之兵,确实还很难说有必胜的把握。结果,经过与 王正中等人反复研究,他最后决定:立即派人返回龙王堂驻地,向孙嘉绩报告; 并建议孙嘉绩同驻扎在小尾渡口的绍兴义军联络,请对方的主帅义兴伯郑遵谦发 兵,从杭州和海宁之间登陆,以切断清军援兵的退路,配合他们的进攻。谁知, 使者派出之后,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孙嘉绩那边却一直没有回音,于是, 战事就在焦虑不安中拖了下来…… 为了确保首战必胜,黄宗羲这样做,固然有他充分的道理,然而他却不知道, 战事这一拖延,可就使目前正潜伏在海宁城内、准备接应攻城的查继佐、柳敬亭 等人的处境变得颇为困难。而且,由于无法与城内取得联系,黄宗羲甚至也不知 道,在这些潜伏者当中,如今沈士柱已经不幸牺牲,相反,却增加了余怀和张维 赤,此外,还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老朋友冒襄。 的确,说到冒襄终于决定加入到这个圈子里来,恐怕连他自己也有点始料不 及。因为且别说作为难民,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眼下就全指靠他来苦苦支撑。 无论父母也好,妻子也好,都绝不会同意他参与这种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密谋; 就是他本人,经历了这一年的颠沛流离,苦头吃尽,也已经锐气全无,一心想着 能把家人平安带回如皋,从此隐居乡下,打发余生,也算于愿已足了。只是到了 得知不辞数百里冒险奔波,终于重新找到他的余怀,原来是身负秘密使命的义军 中人,接着又得知沈士柱、柳敬亭也受浙东义军的派遣,跟着查继佐来到了海宁, 他的心思才有了改变。从这些旧友的口中,冒襄了解到许多过去不知道、或者知 道得不多的情形,譬如说,鲁王的军队已经扩充到十万之众,不仅有张国维、朱 大典、孙嘉绩等正派人士同心秉政,而且有方国安、王之仁这样经验丰富的将领 辅佐,一年来曾经屡次大败清兵,成功地巩固了浙东的地盘,目前已经决定出师 北伐,很快就要打过江来;又譬如,除了浙东闹得轰轰烈烈之外,唐王也于一年 之前在福建登基称帝,改元隆武,颇得各地义军拥戴。还有,江西、湖南,乃至 南京外围等地的抗清斗争也如火如荼,方兴未艾等等。如果说,在此之前,冒襄 为一家子的活命而苦苦挣扎,就像陷入了一场苦恼已极,但又摆脱不掉的梦魇的 话,那么这些最新的消息,这种始料不及的局面,却有如一道耀眼的光华,使他 蓦然惊醒,看到一片海阔天空,波翻云涌的景象,以致目夺神迷,情不自禁地激 动起来。特别是得知,瘦小文弱的好友沈士柱,竟然为了闯开城门壮烈而死;而 另一位好友黄宗羲则成了义军的一员将领,正准备率师渡江,冒襄心中那一份震 动和惭愧,更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加上余怀等人再一动员,他就横下一条心, 毅然答应下来。不过,为着免得家人得知后惊慌哭闹,他并没有声张,就连父亲 也没有禀告。这在他的平生,还是第一次。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到底又忍不住 悄悄向董小宛作了透露。出乎意料的是,侍妾对他的决定竟然十分理解和支持, 而且表示会替他保密。这使冒襄多少感到宽慰,于是便积极投入到查继佐等人的 策划圈子中来…… 眼下,已经到了五月二十八日。这一天下午,参与密谋的一班朋友,又聚集 到查家大宅的一所密室里,商量接应义军攻城的事宜。这间密室,位于后花园的 一所佛堂后面,前面一进供着佛像,当中隔着一个用鹅卵石铺砌的天井,被一棵 枝叶繁茂的枇杷树密密地遮住了半边。佛堂周围环绕着一片种满荷花的水池,只 有一道小桥与外面相通,环境确实颇为隐秘。圈子里的这班朋友,已经不是第一 次在这里举行密谈。不过,就在刚才,他们从神情严峻的查继佐口中得知,由于 发生了非常的变故,接应义军的计划正面临暴露的危险,弄得大家十分紧张,一 时间谁也不说话,屋子里才出现了暂时的寂静。 查继佐说到的这桩变故,确实不由得大家不紧张。本来,由于沈士柱之死, 以及凌君甫没有如约入城,使凭借组织暴动,用强力夺取城门的图谋归于失败之 后,他们已经转而分头出动,利用各种关系,对守军实行秘密渗透,试图神不知 鬼不觉地将城门控制在手中,以便时机一到,就接应义军进城。当然,这也并不 容易,特别是出了沈士柱试图诈开城门那样的异常事件,县令张尧扬已经空前地 警觉起来。在接下来的一连好几天里,他都派出差役在城中大肆搜查,声言要挖 出同党。幸亏柳敬亭和余怀当时走避得快,加上查氏家族在海宁树大根深,广有 势力,才好歹把这阵风波抗了过去。不过如此一来,要派人渗透到守城的军士里 去,也就困难了许多,而且要冒很大的风险。后来,仍旧是查继佐凭借家族的关 系,在守军中加紧物色、策反和收买,才陆续争取到一些人。同时,由于城中兵 员不足,张尧扬不得不向各保甲征用民夫,协助防守。这也给查继佐提供了从中 安插心腹的机会。到如今,海宁城的六道城门当中,起码在东门和南门,都安插 了他们自己的人。特别是南门,由于成功地策反了守军的一位姓周的队长,更有 希望成为将来配合义军破城的一个主要的口子。然而没想到,自从黄宗羲率军在 谭山登陆的消息传来之后,县令张尧扬十分紧张,为了加强对各门的控制,他最 近又派出手下的一些得力的属吏前去监管。负责南门的,是一个姓何的师爷。此 人生得又干又瘦,平日总是一副阴不阴、阳不阳的神气,而且颇工心计,诡诈百 端。他似乎已经嗅出一点气味,对门上的一动一静盯得更紧,昨天还突然把姓周 的队长和一个民夫带回县衙去,盘问了半天,后来放回了姓周的队长,却把那个 民夫留下了。而那个民夫恰好就是查继佐安插的一个得力的亲信。那么,是不是 姓周的队长把他供出来的?如果是的话,那个亲信一旦受到严刑审讯,会不会把 查氏兄弟也供了出来?这些,眼下还一点都摸不准。虽然查氏兄弟已经派人带了 银两到衙门去托关系,打探消息,但是也只得知那个亲信目前被拘禁在牢里,并 未提审,也未动刑。至于下一步如何处置,却不清楚。这么一来,可就不由得查 氏兄弟不大为紧张,因此急忙把大家召来,商议对付的办法……“哎,事到如今, 就瞧贵价扛得住扛不住了!”在一片紧张的思虑中,张维赤终于打破了沉默, “若是扛不住大刑威逼,供将出来,大家都是个死!”这无疑也是在座的人所想 到的。因此大家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色,都没有做声。 “不是并未提审么!也许不至于?”有人不无希冀地说,那是余怀。柳敬亭 叹了一口气:“都关进牢里了,还指望能囫囵出来么?这一遭,只怕他不死也得 掉一层皮!” “那——”余怀眨眨眼睛,“能不能想法子把他搭救出来?” “是呀,拼着花点银子!”张维赤也从旁帮腔。 查继坤瞅了他们一眼,随即摇摇头:“能搭救,学生与舍弟早就搭救了!里 面的人说,这个人是何师爷指着严加看管的,除非是县尊大老爷,否则谁也不敢 卖放!” “那到底该怎么办?终不成坐在这儿等死啊!”张维赤不由得发急了。谁也 没有回答。密室里再度归于沉寂。从窗外飘进来的荷花清香变得分明起来,在看 不见的树丛深处,悠长而聒耳的知了声响得人心烦。 面对这种情形,坐在一旁的冒襄虽然没有吭声,但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不错, 在决定参加进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要冒极大的风险,弄不好, 还会把性命都搭上去。不过却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 “啊,怎么会这样子?”他想,“怎么早不出事,迟不出事,我才加进来没几天, 就出这样的事?哎,连人都给拿去了,这个娄子只怕捅得不小!一旦露了馅,这 牵连可就大了,只怕在座这些人一个也逃不掉!他们倒好,总算起过义,打过仗, 起码也痛痛快快地同鞑子较过劲儿!可是我呢,还几乎什么事也不曾做。要是就 这样把命赔了去,岂非太不值得?况且,丢下家里一大摊子人,又怎么办……” 心中这么忐忑着,就听见余怀把茶杯咣当一放,气急败坏地说:“黄太冲他们也 真要命!明明占住谭山都有十日了,却磨磨蹭蹭地老是不进兵!这么拖下去,他 赔得起,我们可赔不起!” “黄太冲也不是不想进兵。”查继坤解释说,“不是鞑子从杭城派了援兵来 么?只怕他们正在筹谋破敌之策。嗯,此一战非同小可,着实孟浪不得。” “可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哪?”张维赤睁大眼睛问,“要是没法子,那就不如 暂且分头逃散,也比坐在这儿束手待毙强!” “逃么,怕是逃不掉的。”有人慢吞吞地说,那是柳敬亭,“若然那个队长 真的捅出点什么,这宅子的四下里,只怕早被做公的全把住了!” 查继坤却摇摇头:“这倒不至于。在请列位来时,学生已经着人四面察看过, 并无异常。这会儿也一直有人监视着,并不见有报告进来。” “哦,对了,还可以逃。”冒襄又想,“既然如此,那就还得赶快!不过, 就怕这四面城门全都把得严严实实的,出得了这宅子,也逃不脱官府的手心—— 当然,还可以设法躲起来,凭着他们查家在城中的势力,给我们找个安稳的地方 总不难,就不知他们……” “如今事情之难办,”一直静静地听着的查继佐终于开口了,“就在于还闹 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就连那个队长是否捅出了什么,眼下也不好说。因此不能轻 举妄动,操之过急,以免打草惊蛇,前功尽废!但是不作未雨绸缪也不成。因此, 今日急急请列位来,是想让列位周知此事,心中有数。不过——”他停顿了一下, 抬起眼睛:“淡心兄说得也对,与其大伙儿都窝在这儿束手就擒,那么列位确实 不如即速离去,各自寻个安全之处躲起来,先避过这风头再说!” “我等走了,那么贤昆仲怎么办?”余怀问。 “黄太冲他们说不定早晚就会攻过来,接应的事总得有人料理,这儿全走空 了也不成。何况也未必有事,即使果真有事,那么生死祸福,就由我兄弟当之便 了!” 余怀愣了一下神,随即摇摇头:“那么我也不走了!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我看谁也不能走!” “是呀,谁也不许走!”张维赤也在一旁帮腔。 冒襄本来已经重新生出希望,听他们这么一说,心中顿时又是一沉:“啊, 谁也不许走?”他想,“这可怎么办?莫非当真留下来等死?不错,像眼下这样 子,如果当真死了,倒也不失为忠勇和壮烈。以后人们如果修史,就会论定我冒 襄是死于王事,而不是白死于沟壑!何况,黄太冲的兵都已经到了谭山,说不定 不等张尧扬下杀手,这局面就会翻过来——那么,就留下来不走?只是,只是… …哎,算了!其实即使不死,侥幸逃脱,又怎么样呢?我充其量只能回到那个破 家里,继续对着那一帮子人,天天愁衣愁食,担惊受怕,苦抵穷熬,没完没了! 这种虫豸蝼蚁一般的卑贱生涯,同死到底又差得了多少?只怕连死都不如……” 一想到从前那种生活,冒襄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反感、厌恶与恐惧。于是相 比之下,他便反而觉得,留下不走,未必就不是一种可以考虑的选择。“说实在 的,我被家人们拖累得也太久了,招来的误解和指责也太多了,无论如何,我总 算对得起他们了!这一次,就让我由着自己的性子拿一回主意,像个热血男儿那 样,轰轰烈烈干一回,死一回吧!不错,我说过的,我总要向世人证明,我冒襄 绝不比别人差,绝不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念头这么一转,说也奇怪,前一阵 子总是缠绕着他的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怀,顿时就淡漠了许多,相反,他从心底里 激荡起一股慷慨决绝之情,并且开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唔,倒也不 必全都不走,”柳敬亭的声音再度传来,“依小老之见,冒相公与张相公不妨先 走。老汉与余相公留下,瞧瞧情形再说。” “啊,何以让弟先走?”张维赤似乎感到不解。 柳敬亭没有回答,只是用隐藏在眼皮下的小眼睛瞅着查氏兄弟。查继佐显然 已经明白。他点点头,说:“柳老爸说得不错。二位仁兄本与此事无涉,是被弟 等强邀进来的,只得数日相与,正不必无辜受此牵连。何况二位俱有家室在此, 辟疆兄更是全家惟一支撑,必须及早脱身才是!”听他这么一说,查继坤和余怀 都连连点头。余怀更是走到冒襄跟前,作了一揖,抱歉地说:“因弟之故,累兄 受此牵连,实在不该。还望我兄见恕!”冒襄眨眨眼睛,有片刻工夫,觉得闹不 明白他们的意思。不过随后,他就感到有点气愤和着急。而这种气愤和着急,又 因为意识到对方的这种安排,其实是等于将他从眼前这个决死报国的圈子中排除 出去,让他重新回到那种可怜的、虫豸蝼蚁一般的生活之中而迅速变得强烈起来, 尖锐起来。 “不!我不走!”他猛地站起身,吵架般地大声说,“我是不会走的!要走, 你们走好了!”说完,惟恐对方再来纠缠,他迅速向斜刺里走出几步,远远地躲 到一边去。大家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色,对这种激烈的反应显然感到意外;不过, 随后就围上来,开始七嘴八舌地竭力劝说。可是冒襄却咬定牙关,死活也不答应。 这么一来,倒把朋友们弄得唇焦舌燥,以至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