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了整整三个时辰,在偌大的山坡上足足绕了七圈,不要说房舍,连个小茅屋都没 有见着。 归鸟己驮着夕阳回巢,极目可及的市镇上己是星星点点地燃起灯火。 板凳的谎言在商辂超耐力的坚持下,己不攻自破。 “我走不动了。”再走下去她的脚铁定要报废了。板凳找了一处突出地面的树根, 疲累地坐上去。 “准备从实招供了?”商辂亦盘腿捱着她坐。 “你怎么这么不通气,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是个村姑,上没兄下没弟,寡母很凶, 父亲不详,家无恒产,负债倒有一点,你到底还要我招什么?”烦不烦哪? “告诉我,你为什么女扮男装接近周家的人?”商辂半合着眼凛然挡起一边,直睇 着她。 “我几时女扮男装让你瞧见啦?”事到如今唯有来个死不承认了。板凳挺直腰杆, 高抬下巴,叫他看清楚,她绝对是如假包换的美娇娘。 “别以为我认不出来,你就是史板凳。”商辂面无表情,黑眸暗沉。 “板凳?那是人的名字吗?你这人好坏,我找不到家已经很可怜了,你还──不如 这样,我们到大街上问,假设真有这么一个人,相信不会没人识得他,咱们去问看看我 是不是叫史板凳。” 她敢作此提议,自然有十足的把握。秀安镇内谁不是将她当成潘安再世的美男子? “好,我们到怡春院问。”商辂抓着她的柔荑便要走。 “慢着。”板凳吃惊地凝向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不多,除了那男子的十万两之外,就只剩你身上的那柄匕首。” 板凳双肩一垮,了解今儿是一栽到底了。 “你一直都在场的是不是?包括那混帐非礼我,胁迫我的时候?而你却只是袖手作 壁上观?”一点见义勇为的精神都没有,算什么男人! “我必须弄清楚你和他的企图,何况,他对你已经手下留情了。”商辂是感到很抱 歉,但他有不得己的苦衷。 “这叫手下留情?你睁大眼睛看仔细,这是我昨儿个穿的衣裳吗?”还有那一记恶 心透顶的亲吻,板凳发誓,总有一天她必会割掉那臭男人的舌头,以泄心头之火。 “不必难过,那不是他为你换上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商辂俊美白嫩的脸庞腼腆益深。 “你怎么样?从昨天我被掳走后,你就一直追了过来,只是始终不肯出手相救?你 还是人吗?”板凳伸出一指神功,狠戳他的胸口,继之左右两拳交攻,打得满头大汗却 仍是打不到他,索性放弃赖在地上哭。 “你别这样,当我发现那男子对你并无邪念时,我才决定暂时不出面,看他意欲何 为。而且……那女仆在为你更衣时,我立刻背转身子,什么也没看到。”他所言句句属 实,若非担心她有个不测,也犯不着在窗外呆杵一整晚呀。 “我要是相信你,我就是白痴。”板凳起身抹干眼泪,仍余怒未消。“我要回去把 武功练好一点,然后再想办法把你的眼珠子挖掉。” “喂,你听我说。”商辂觉得好无辜,他一生光明磊落,俯仰无愧,竟无缘无故背 了这么一个大黑锅,真是没天理。 ☆ ☆ ☆ 这山头杂树密布,窄路崎岖,板凳惶急下山,跌跌撞撞未辨方向,直至来到一处漾 着霞气的密林中,才讶然于眼前景象的陌生。 “这是什么地方?”她知道商辂就在附近,故而大声地自言自问。 “人在秀安镇住了这么久,竟不知道这里是人称‘有去无回’的迷魂谷?”商辂还 算有良心,见她气鼓鼓地乱走一通,便跟了上来,预防她遭逢不测。 “废话,我是混十三胡同的,又不是──”十三胡同是一般人对河堤两岸青楼妓院 的总称。 “你是妓女?”他还以为她只是和怡春院的某人有些牵扯不清而已呢。 “嘴巴放干净点,敢再侮辱我一句,准叫你吃不完兜着走。”板凳对商辂的印象可 说是已经坏到极点了。 “你既然不是烟花女,为何窝居在怡春院里?”商辂见她生得娉婷出尘,美奂绝伦, 虽不似寻常的青楼女子,但言谈举止却低俗粗鄙,江湖味道极浓,又分明久居风月之地,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高兴不行吗?”难道她还不晓得她和怡春院史大娘的母女关系?这敢情好,不 如来个将计就计。“算了,我也不瞒着你,没错,我的确是怡春院的小牌妓女。只不过 尚未开张赚大钱就被老鸨逼着四处招摇撞骗,更倒霉的是出师不利,遇上了个贼煞星, 害我连着几次,差点儿连小命都送掉了。”板凳翻起白眼,抛给他一个充满控诉的眸光。 所谓“贼煞星”不用明说,就知道百分之百是指商辂。 “屡遭风险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谁叫你要心存歹念。“你的目标既是周 奎,何不直接诱以美色,干么多此一举,假意去担任周府的护院?” “错了,我的目标不是周奎,是他女儿。” “目的呢?”莫非她有不可告人的隐疾?例如……断袖之癖? “这还用问?周奎就周朝云一个女儿,等我把她迷得团团转时,她当然就会对我言 听计从,那不就可以遂行我……呃不,是老鸨的诡计。”这桩不法勾当本来就是她娘出 的鬼点子,老天爷应该不会怪她推卸责任吧? “是这样啊!”商辂脑子坏掉似的,笑个不停。 “有什么好笑的?若非人从中作梗,我早就如愿到周家担任护院,尽管得女扮男装, 但至少不必送往迎来,出卖灵肉。现在好了,我只剩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杀了你,第 二,回怡春院当妓女。你说,我该选择哪一条?” “这……”商辂被她逼问得哑口无言。表面上听起来,好像一切真的都是他的错, 可……他哪里错了? “没话说了吧?”板凳故作哀伤地苦笑。“放心,我这人虽然有一点贪心,还有一 点可耻,但我向来慈悲为怀,连只蚂蚁都不会踩死,又怎会杀人。” “所以,你宁愿回去卖笑营生?”商辂突然不知道该觉得她了不起,还是该觉得她 堕落? “对呀。”板凳将凌乱的长发拢至脑后,斜斜地打了一个髻,以便露出她风情无限 的俏脸。“凭我这等撩人的姿色,成为知名艳妓想必是指日可待。” “闭嘴!”商辂间露鄙夷,一股无名之火突地猛冒。“风尘淫窟乃万恶渊蔽,但凡 良家女子都该视为禁地,你岂可自甘堕落?” “不然呢?你要把钱借给我?”说大话谁不会? “稍安勿躁,让我想个万全之策。” “没法子好想了,除非你让我回去当周家的护院。”哎,天色越来越暗了,再不赶 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今晚就要餐风露宿了。 她肚子快饿扁了,他还在那儿犹豫不决。 商辂沉吟良久,忽道:“这样吧,我给你十万两。” “什么?”她没听错吧?板凳张口结舌,匪疑所思地瞪着商辂,过了好一会儿才把 吓走的理智给捡回来。“开这种玩笑,你不觉得很恶劣吗?”光瞧他这身打扮就知道祖 宗没积德,父母没庇荫。“你拿得出十万两,我的脑袋就砍下来给你当球踢。” 商辂二话不说,从怀中限出一叠银票递予板凳。“这里共七万两,明日午时,我再 把剩余的三万两交给你。” 板凳捧着银票的双手非常没出息地颤抖了起来。 “好家伙,原来你已经跟周奎污了这么多。”短暂的诧然失措后,她立刻眉开眼笑, 精神奕奕。 “你在胡诌什么?” “甭装了,再装下去就不像了。”她自以为是地拉着商辂的手,挤眉弄眼地跟他打 暗号。“我早猜到你是来跟我抢金饭碗的,说吧说吧,你是不是已经把周朝云钓上手了? 她给了你多少好处?快拿出来咱们二一添作五。” “你怎么……”商辂作梦也想到,她会有如此不洁的思想。 “不肯平分,三七也成,再不然二八拆,只以这样了,我知道周奎腰缠万贯,他的 财产一定不只数百万两。” 商辂真是败给她了,这种话她竟也说得如此顺口?难道是上苍存心作弄,给了她一 张无与伦比的绝色容颜,偏塞给她满脑子浆糊? “嫌少?”十万是多么在的一笔数目,她竟人心不足想拿小蛇吞大象。商辂气得猛 摇头。 “也不是这样了啦。俗话说得好,见者有分,钱多不咬人。横竖你也是污来的嘛。” 他肯一出手就是十万两,由此可见被他卷走的财货必在数倍以上。板凳越想越得意,眼 中散发出的光芒也就越贪婪。 商辂委实听不下去,淬然夺回她手中的银票,放入怀中,拧眉凝眼道:“好,我让 你到周家当护院,但有一个条件。你不得去招惹朝云,如若不然,我会马上将你抓加怡 春院,由着你自生自灭。” 没了周朝云那张王牌,她还有什么搞头?不过,瞧他才短短几天的工夫,就饱赚这 么一票,先进去看看也无妨。 “好,咱们一言为定。现在先请你送我回怡春院吧。” “你还要回去那种地方?”商辂的头又开始冒烟了。 “青楼女子也是人,是人就得顾及人情事故。我白吃白住了人家十六年──呃──” “十六年?”收口得再快,商辂仍是听得一清二楚。“你还瞒着我什么,给我从实 招来!”他激动地紧箝住板凳的双肩,怔愣于她的身躯竟这般柔若无骨。 “嗳呀,你弄得我好疼。”板凳愤怒地又打又踢。“我举目无亲,孤苦零丁,只有 怡春院的史大娘肯接济我,我不住她那儿,难道住你家?我为奴为婢,自己养活自己有 啥不对?你有什么好光火的?” “当真如此?”他的手劲松了松,心下有些歉然和不忍。 “少在那儿惺惺作态,我可不是靠别人五百年才发作一次的同情心过活的。”甩开 他的箝制,一阵剧痛直窜脑门。该死! 两剪汪洋美目,无奈地垂下了螓首,泪水消然滑落襟前。 “来,我看看。”怕是伤着了,商辂不免暗暗自责。 “不必。”她倔强地背过身子。“从现在起咱们谁也不要理谁,就当陌生人一样, 请你千万不要再来烦我。”这人喜怒无常,企图不明,功夫又高深莫测,还是保持距离 比较安全。 “你不到周府担任护院了?”为了表示愧疚,他决定将她救出火坑。 “有你在那儿碍手碍脚我能怎么着?”周朝云都已经被他勾引去了,她去了还不是 白搭。 “我可以帮你。” “周奎全听你的?你是他什么人,叔叔伯伯,还是他舅公姨丈?” “当然不是。”他才二十郎当岁,财奎都五十开外的人了,怎会是他的晚辈?笨女 人! “不是就少说大话,一边凉快去。”刚才还觉得他满有诚意的,现在则完全改观了。 庙口算命的老伯伯说的好:粉脸玉面薄情郎,俊美潇洒负心汉。他把两者全包了,怎会 是个好人? “真不要我助一臂之力?”机会难得哦。 “你实在很啰嗦耶。我现在要回去了,你不准再跟来。”她朝东走了没几步,没路 了。改走旁边这条小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