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由契丹到巴蜀,一行人整整走了近一个月。 时值端午前后,南方湿热多雨,瘴疠之气严重,蚊蚋既毒又猛,像耶律吹雪 这样的金枝玉叶,不慎被叮咬一下,便生起重病来了。 她的病情每况愈下,实在不宜长途奔波,这时,狄丞雁突然想到,在离钱通 海住所约十里处,有座山庄可供暂时歇息。 那山庄名为“烟霞山庄”,庄主裘震虎,曾邀约探花郎张百浪参加中秋赏菊 大会,当时,狄丞雁也曾随同张百浪前来作客,因此,和裘庄主之间,还有着一 面之浅缘。 “我就说嘛,带个娘儿们上路,肯定是麻烦的,看吧,这下终于出问题了吧?” 想到还得绕到烟霞山庄来麻烦人,郑浑不免嘀咕了两句。 “你还有没有良心啊,我家公主发了烧,生了病,你不关心也就算了,还讲 这种风凉话?” 春萼一气之下,冷不防地往他脚背上,重重地踩了一下。 被踩得哇哇大叫的郑浑,单手抱着腿直道:“你这娘儿们…… “别老娘儿们娘儿们的乱叫行不行?我们有名有姓,你何必老用这种口气跟 我们说话,好歹大伙也相处了一个多月,你就刁;能学学孙大哥,对我们讲话客 气点吗?” 秋蕊也发出不平之鸣,怎么大伙相处一阵子丁,就这大光头老毛病死都改不 了。 “我天生大老粗一个,姑娘姑娘的叫,别扭死我了,叫……叫不来就是叫不 来。” “你这死光头,要是叫不来以后就别跟我们说话了。” “你这娘儿们说话怎么这么……” “你们吵够了没?”狄丞雁将马绳一拉,回头瞪了他们一眼。 心情已经够糟了,还听他们在那吵个不休,头更是痛到了极点。在他怀中的 耶律吹雪,又经过几日的路途颠簸,脸色更加苍白了。 也不过在几天前,投宿于一家客栈,第二天一上路,耶律吹雪就觉得身体不 适,经郎中诊断,是被一种名为虎斑蚊的凶猛蚊蚋 所叮到。 当时,耶律吹雪只感到些微头晕,倔强的她,不想因自己的不适,而耽误到 大伙的行程,坚持继续赶路。 谁知道,才又过了两天,病情急转直下,高烧不退,因此狄丞雁这才决定前 往烟霞山庄,先行打扰个几天。 在吵闹中,一行人终于抵达山庄大门,巍峨华丽的宅第,气派中不失庄严。 “孙瑜,你去告诉裘家家仆,就说是狄丞雁要找裘庄主,烦请他们通报一声。” 狄丞雁首先差人去通报。 “不……不行,要赶紧找钱……钱通海,我要……赢你……”说话已经语无 伦次的耶律吹雪,重病还不忘要打败狄丞雁。 “你抱病在身,怎么赢我?不过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会等你痊愈,再来跟你 公平竞争的。” 这倔强的小丫头,连身染重病,斗志还如此高昂。 “真的……你……说到做到,不能……先去找钱……钱通海喔…咳咳——” 她轻咳两声。那一副不肯认输,也绝不低头的样子,即使在病中,还是不改其色。 看着一朵娇艳如火的玫瑰,如今却孱弱憔悴,可把他的心给拧痛了。 “我不会的。”狄丞雁马上向她保证。 就在这时候,孙瑜已告知裘家家仆,并说明来意,不一会儿,便见家仆引领 所有人进入山庄,直往厅堂而去。 厅堂之内,裘震虎亲自迎了上来。他年约四十,一身华服,脸上堆满了笑, 笑声爽朗热情,一看就知是个古道热肠的性情中人。 “狄某突来造访,请裘兄切莫见怪。”狄丞雁抱着耶律吹雪,仍旧恭敬地向 裘震虎请安。 “狄兄客气了,你能光临寒舍,是裘某荣幸之至啊!”裘震虎看着他怀中的 女子,爽朗的笑声戛然停止。“她是……” “是狄某的远房表亲,这回随我一同到巴蜀办事,没想到,途中被蚊子一叮, 就生起病来,本以为过几天就没事,哪知道……”为免耶律吹雪的身分引来有心 人士的觊觎,狄丞雁只好隐瞒她的身分。 “那赶紧将她扶到房里,我立即找最好的大夫来给她医治。” “那就有劳裘兄了。” 明月上枝头,将一池碧绿的荷叶照得发亮。 刚喝完药的耶律吹雪,好不容易才沉沉入睡,一直随侍在旁的狄丞雁,还没 离开的打算。 “狄公子,先去歇着吧,这里我和秋蕊轮流照顾就行了。” 春萼见狄丞雁寸步不离守在公主身边,怕他会因此累倒,这才鼓起勇气劝说。 “没关系,我还撑得住,大夫说这两天是观察期、唯有等她退了烧,我才能 放心。” 这种虎斑蚊最怕引起高烧不退,要是温度持续升高不降,那脑袋瓜肯定会被 烧坏的。 “呜呜……狄公子对公主情深义重,春萼看了心里头好感动喔……”这些日 子以来,狄丞雁对待公主的态度,她一一看在眼里。 公主对待手足的那份情义,可比我这份小情小义,贵重多 狄丞雁注视着躺在床上的耶律吹雪,温柔的黑眸里还藏着某种炙热的感情。 或许是月光,或许是因为真情流露,春萼和秋蕊发现到,狄丞雁眼中有晶莹 的光芒闪烁。 很少有人会为了公主而难过,每个人看到的都是公主跋扈、蛮横的一面,可 有谁知道,私底下的公主,是多么害怕孤单寂寞。 “狄公子……”跟在公主身边较久的春萼,淡淡开口唤着。 “有事吗?” 舂萼咚地一声跪在地上,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读一旁年纪较小的秋蕊,也被 吓了一跳。 “狄公子,你要好生对待公主,公主很可怜,她……很怕寂寞的……”春萼 泪如雨下,嘤嘤的啜泣声让人听了好生心疼。 “你起来说话吧!”狄丞雁轻轻扶起春萼。 春萼拭了拭泪,这才拍拍膝盖站了起来。 “狄公子,公主因为有你的相陪,就再也不随便骂我们,也对我们好客气, 我和秋蕊在想,一定是狄公子你让公主变成这样的。” 这些日子以来,公主虽然只有些微改变,但对于长期陪侍左右的两人来说, 感受尤其深刻。 “是啊,以前公主只要心情不好,就莫名其妙将我和春萼臭骂一顿,现在可 不同了。我看公主现在想骂人时,就跑去骂那些花呀草的,倒楣的都不再是我们 了。”秋蕊更是言之凿凿的说道。 原本以为与她订定的三项条约,她全当马耳东风抛在脑后,可如今却一一都 做到了。 她不仅不找魏东亭的麻烦,连贴身丫头也不随口责骂,只剩 下乖乖听命于他这点,他想,恐怕还得给她一段时间吧! 不过,能做到这么多,算是不错了。 “好,我答应你,会一直在她身边守护她的。” 他的保证,让两名丫头笑逐颜开。她们帮公主将最难启齿的话说了出来,这 下,就不用担心将来有一天,狄公子会不理她了。 “今天与狄公子说的这些话,可千万别让公主知道,是我们告诉你的。”春 萼不忘耳提面命一番。 “你们放心好了,我不会说的。” 才一达成共识,门外突然传来碗盘摔裂声,声音之大,让屋内三人忙往外冲 去。 只见一位小姑娘张着惊慌大眼,低头看自己的杰作,粉嫩嫩的脸颊上,还沾 着些许面粉,头上两个小小的发髻,也因晃动过大,些许发丝掉丁下来。 “我说缎儿啊,你没事跑厨房煮面做什么,不跟你说了,要吃什么吩咐一声 就行了吗?” 一名中年妇人,拿着水桶从转角处跑了出来,她嘴上虽叨念个不停,但对这 位叫缎儿的姑娘,还是有着几分的尊敬。 她忙叫来两名丫头,将地上的混乱收拾干净。 “卢嫂,真不好意思,我是不想麻烦你,才自己到厨房去煮面的。”缎儿垂 着头,好生抱歉。 “缎儿姑娘说狄公子没吃晚膳,怕他饿坏身子,所以才自己跑去厨房煮面的。” 一旁捡拾碎碗的丫头说道。 原来这位叫缎儿的姑娘,是要端面来给他吃的。 狄承雁一听,不可置信地看着缎儿,不明白这素昧平生的姑娘,何以要对他 这么好? 当他正疑惑不巳时,他也发现春萼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只见她怔怔地望着那 位叫缎儿的姑娘猛瞧,瞧得几乎要出神了。 “春萼,你……认识缎儿姑娘?” 春萼忙摇头说道:“不……不认识。” 狄丞雁又把头儿一转,朝向缎儿问道:“缎儿姑娘,你认识在下?” 缎儿摇摇头。 这一摇,让狄丞雁更加困惑了。既然不认识他,又为何要对他如此好,知道 他未用晚膳,还亲自到厨房煮了一碗面给他。 “既然缎儿姑娘不认识在下,还如此作为,让狄某深感不解。” “缎儿看你对姐姐好,所以才煮面给你吃,这没什么不对的啊!”缎儿说得 理直气壮,天真的大眼眨呀眨的。 “缎儿姑娘认识房里头那位姑娘?” 缎儿又摇了摇头。 “既然也不认识,那在下就更不明白了……” “你不明白的可多着了!” 声音来自长廊另一端,裘震虎一派从容走来,然后先对着卢嫂三人说道: “你们先下去吧!” “是的,庄主。” 三人福身离去,这时,裘震虎才说道:“让我来帮你们介绍。” 原来这位缎儿姑娘,本不是裘府家眷,大约在半年多前,被裘震虎于一处山 沟处发现的,当时她满身泥泞昏倒在一堆落石旁。 刚被救回来时,她额角有着干涸的血迹,嫩白的小手上也有些许擦伤,整个 人只有一息尚存。 后来虽幸运地将她给救醒了,但她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 就这样,她被好心的裘震虎给收留下来,由于当时她的身上只有腰间那条锦 缎最为值钱,因此,大伙就给她起个缎儿的名字。 “我家这缎儿,听说你不眠不休地照顾雪儿姑娘,这才感动得想煮面给你吃, 昨儿你一来到府里,她就在一旁偷偷看着,还直问裘某,说那位潇洒公子是谁啊?” 裘震虎将缎儿会煮这碗面的来龙去脉,详实地告知给狄丞雁。 “ “庄主,你……你说这些做什么,缎儿不过煮一碗面,你……你说到哪去了?” 缎儿羞红着脸,转身便往长廊的另一端跑去。 “狄兄,你可夏有过人的魅力,这半年来,我还从未看过缎儿心仪过任何人, 你呀,倒是头一人。” 裘震虎笑笑看着狄丞雁,像这样英姿伟岸、风采翩翩,又如此温柔体贴的男 子,任说看了都会心动。 “裘兄,你过谦了,狄某愧不敢当。”他拱起手,要裘震虎就此打住,切莫 再继续说下去。 看得出他并不愿多谈,裘震虎也就不再说下去。 “我看时候不早了,裘庄主该早点安歇,不多打扰了!” 裘震虎拱手拜别,随即隐没在月色之中。 啾啾的鸟鸣声,划破一片晨光。 狄丞雁一整夜都守在耶律吹雪身边,随时留意她的病情变化。 这种病,虽说已用最好的药材加以控制,但还是得不断注意体温上的变化, 不宜烧过头,也不宜失了沮。 经过狄丞雁不眠不休看护下,耶律吹雪的体温,才慢慢恢复正常。 他静静地看着呼吸徐缓的耶律吹雪,想着几天下来没听到她骂人叫嚷的声音, 还有些不太习惯。 我的小公主,你得快点好起来,我和你还有一场激烈的竞争,你可不能失信 于我呀! 狄丞雁在心中说着,无形之中,他发现和她斗智斗力,也是生活上的一种情 趣,他喜欢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也乐于见到她赢了之后,开怀畅笑的模样,她的 一嗔一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刻在他的心版上,她已经走人了他的生命…… “丞雁哥哥……”宛如小黄莺的啼鸣声,突然在他耳后响起。 狄丞雁回头,发现缎儿捧了两个热腾腾的大肉包,还有一把小野菊、笑盈盈 地站在他身侧。 “缎儿姑娘,你这么早就起床了!”略微疲惫的他,还是扬起开明的笑容应 对。 “叫我缎儿就好了,来,你应该饿了吧,昨儿个被卢嫂骂了之后,我就不敢 再进厨房了。今早,我特地叫福妈给我拿来两个肉包子,一个给你,一个给雪儿 姐姐。”她将肉包子放在桌上,还为他分成两半。“趁热吃吧!很好吃的!” 狄丞雁看着缎儿那张纯真甜美的笑容,心想不知是哪个狠心的家伙,将她骗 至山沟间意图谋害,幸好她命不该绝。要不然,这样一个可人儿,现在可能已成 了牢谷里的一缕幽魂了。 “雪儿姐姐病还没好,不能吃东西,这个就你吃了吧!” “怎么已经睡了两天,还没醒?” 缎儿一张精致清丽的小脸蛋,就这样垮了下来,她将小野菊放在耶律吹雪枕 边,喃喃说道:“雪儿姐姐,我叫缎儿,我知道你生了病。我希望你能赶紧好起 来,到时候,我再带你到后头的小山坡采花,那儿的花好多、好美的……” 看着缎儿眼中含着泪水,狄丞雁心中不禁感到疑惑。以他看来,这缎儿和耶 律吹雪之前应该素不相识,为何会这样为她难过,为她伤心…… “缎儿……”他轻轻唤着她。 “什么事?”缎儿小巧的脸蛋,一下子便转了过来。 “听裘庄主说你是在半年前,被他在山脚下给救回来的?”他试着想帮她回 忆过往。 “嗯。”她闪动的大眼眨呀眨的,还轻点一下螓首。 “你是怎么摔到小山沟的,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缎儿很快地摇了摇头,粉颈低垂,似乎不想再回想那令她烦 恼的过往。“听说当时你身上有一条寻常人家不常见的锦缎,能 否借我看看?“他用一种轻松的口吻,避免缎儿衍生不必要的防 备心。缎儿看他表情从容,自然也就没有设想过多,随即从怀袖 里拿出一条锦缎,大方地交到他手里。 映入狄丞雁眼帘的,是一条鲜艳斑澜的华丽锦缎,上头有着 鸾凤翔飞的神兽及百花齐放点缀。它不但织工细致,质地还很高 级,非达官贵人之家,不能拥有。 只是……这条锦缎上的图腾,他似乎在哪儿见过,那样熟悉又那样深刻…… 鞭子!没错,正是那条鞭子! 他急忙拉开房里头的小斗柜,拿出耶律吹雪那条形影不离的长鞭。鞭柄部位 的图案,绣得正是跟那条锦缎上一模一样,有着鸾凤翔飞的神兽图腾。两相一比 对,让一向冷静自持的狄丞雁,也不得不怀疑起,这位名叫缎儿的姑娘,该不会 就是…… “缎儿,麻烦你帮我看着雪儿姐姐,我去去,马上就回来。” 在事情还未得出个结果前,他不打算过度张扬;他决定先去找春萼及秋蕊, 问看她们之前是否有见过这条锦缎。 看着狄丞雁匆匆离去的背影,缎儿心里头却怎么也摸不着头绪。她不明白, 她的锦缎怎么了?为何丞雁哥哥一看,就引起他如此大的反应? 当她将视线从门外转回耶律吹雪的脸上时,她发现到她的眼皮不但跳动,唇 瓣也微微开启,就连手指头,也慢慢地颤动起来。 她惊愕地看着耶律吹雪的眼睛,一点点地张开,眼珠子还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她几乎可以确定,雪儿姐姐已经苏醒过来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