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个人走在今年的第一场雪里,不一会儿都白了头。雪落在我和严佳辉的身上, 静静地洗刷着片刻之前的尘土。我长叹一声说,佳辉,别想那么多了,慢慢来吧, 我们都是小人物。严佳辉苦笑着说,你又何苦呢。林蓦说,走吧,天冷,我请你们 吃火锅。严佳辉看了林蓦一眼,说,我还要去广场收摊,你们去吧。我说,走吧, 吃完我和你一起去。严佳辉没再坚持,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小火锅店,进了一个雅间 坐下。屋子里暖和多了,林蓦脱了风衣,露出里面墨绿色的高领毛衣,我偷眼看着 她凸凹有致的身材,想起刚才的一抱,感觉领口上还隐隐的留着她的香,不禁有些 意乱神迷。 这之前,我总是担心林蓦会突然走失,游离出我的生活再也不回来,所以每一 次在一起都觉得不真实,每一次分开却总是那么刻骨铭心。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 这是我盼望已久的一刻,感觉就像找回了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再也不愿意放手。 心里起起伏伏,嘴上说的却全是闲话。我问林蓦,你提前回来了?林蓦握着茶 杯暖手,说,那边提前结束了,同事想逛两天街,我自己先跑回来了。喜欢一个人 坐车。 我说,怎么你也在市政府?林蓦说,一个在大连的同学让我给捎点东西,她亲 戚在咱们市政府,我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你拦车。王典,你那时就像个英雄。我摇 摇头说,什么英雄,草民罢了。林蓦温暖地望着我,坚决地摇头。转身对严佳辉说, 严哥,我见过你,那次在阳光酒店门前,王典为你打了一架。严佳辉点点头说,穷 人的日子就这样,谁都欺负。其实我都习惯了,比这惨的事都有。我说,以后有事 就告诉我,我帮你。严佳辉说,这次你替我出头,弄不好领导知道了会责怪你。我 说,责怪就责怪吧,最好开除我,我浪迹天涯去。严佳辉叹了口气说,你一点都没 变。 我说,佳辉,还记得上学时吗?那时侯我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胡闹,你总护着 我。 严佳辉说,怎么不记得,你把数学老师的教案泡脸盆里了,班主任让我通知你 家长,我没告诉。我大笑起来,林蓦也跟着笑,打趣说,王典,原来你上学时就这 么另类。 我说,对啊,老愤青了。 火锅上来了,一边吃,我问严佳辉,你那个事怎么拖了这么久解决不了?严佳 辉说,原来厂子好的时候,给我定的工伤,有点救济,虽然不多,也挺好了,谁知 厂子一黄,就没人管我们了,经济计划局不管,民政局不管,社区不管,连信访办 也不管!没办法,我越级上访,不是被哄回来,就是被公安抓回来,有一次把我扔 到江北一个收容遣送站里,吃了半个月煮白菜。我拍着桌子骂道,这帮王八犊子, 这不又成旧社会了吗?林蓦给我夹了一筷子菜,碰了碰我的胳膊说,王典,别说气 话。严佳辉接着说,这回我听说省里来了一个厅长,就想赶这时候找找,兴许能有 点希望,谁知道还是老样子。我说,什么他妈的厅长,我在地上滚的时候,他连车 都没下!严佳辉说,这我都料到了,在省里,还有在车轮子前边下跪的,横躺的, 又有什么用了?我感慨说,体制一变,就苦了你们这些工人阶级了。我一天到晚瞎 混,还拿那么高的工资,还有灰色收入,真是觉得不公平。林蓦还好,是老师,干 的是正事。我们单位,二十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现在八十多人还是干不明白。林蓦 说,能像你那样伸手拉一把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严哥,嫂子和孩子怎么样?严佳辉 说,蹲夜市摆小摊,一天挣个十几块钱,这个撵那个抓的,难。孩子上初一了,总 要钱。 三个人都沉默了,火锅炭嘶嘶地燃烧着,烤得人脸通红。林蓦举起杯说,来, 我敬你们一杯,严哥,别灰心,总有个讨说法的地方。然后转向我,动情地说,王 典,刚回来就看到这一幕,心里难受,也开心,你是个男人!来,干一杯!我心里 一热,一口干了杯里的酒,望着林蓦,许多话争着挤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林蓦被我看久了,莞尔一笑,问严佳辉,严哥,你说说,王典上学时什么样啊? 追不追女生?严佳辉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追吧,不记得了。我笑着不说话, 林蓦似嗔似怒地说,肯定有问题,王典你自己说!我尴尬地说,那也叫追?都是小 孩子的事,有什么可说的。林蓦像小女孩一样撇了撇嘴,赌气似地说,不说就不说, 不可告人吧?我痴痴地望着她,好像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我的青春,刹那间昔日重来, 十几年前那个多情少年栩栩如生。也许,林蓦和我的青春时代有什么神秘的联系, 她就像一个不辞劳苦的信使,带来了那些关于逝去岁月的尘埋的消息,然后又携着 我的手,一起回到从前,一次次开始初恋,永远也不长大。 从火锅店出来,送林蓦上了车,我和严佳辉一起往文化宫广场走。薄薄的雪盖 住了地,街上行人稀少,荒凉得如同冬夜。路上严佳辉问我,她是谁啊?我说,是 一个朋友。严佳辉说,朋友?朋友就能在大街上抱着啊?王典你总是有故事,当心 秋红知道。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啊,抱抱又怎么了?严佳辉宽厚地笑了笑说,看起 来她人还挺好,我发现她像一个人,就是咱们班的那个胡青青。那时侯我就觉得你 们俩挺配的,胡青青有才,为人也大气,性格又好,你们俩要是在一起,准能幸福。 我说,幸福不幸福也这么多年了,现在都不知道她在哪儿了。严佳辉说,你还 想那时侯的事吗?我说,有时候想。你还记得吧,当初我为她差点被学校开除,那 年有一个高年级的小子总劫她,我把那小子的脑袋打开瓢了。严佳辉说,怎么不记 得,你那时候挺野的。我说,真怀念那时候,那么单纯,那么透明,爱就是爱,恨 就是恨,没一样是假的。现在这是怎么了?看什么都可疑。严佳辉说,我们长大了, 社会也变了。我恨恨地说,你看今天那个什么主任,要搁在十几年前,我非得也开 了他的瓢不可。严佳辉说,开了瓢又能怎么样?他还当他的干部,我还蹬我的三轮, 谁想像抓鸡似地拎我,还是没人管。我叹了口气说,你伤着没有?严佳辉说,我没 事,都习惯了,就是觉得对不起老婆孩子,啥也给不了她们。我都想过,要是我的 命能换钱,我死了都行。让她们娘俩过上好日子,我也就完成任务了。我心里一阵 难过,拍拍他的肩膀说,佳辉,别那么想,好好活着就有希望。严佳辉抬头看看天, 奇怪地笑了笑,没有回答我。 一路说着进了广场,严佳辉老婆的摊子在毛主席挥手的石像下边,一地的小百 货已经落上了一层薄雪。他老婆认出我,赶忙站起来说,是王典吧?你也来了?我 说,我和佳辉遇上了,顺路过来看看。严佳辉说,收了吧,这天,谁来逛夜市? 我帮他们把东西装上三轮车,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严佳辉的脚印深深浅浅地印 在雪地上,像一串无可奈何的省略号。我独自往家走,雪又开始下了,迷朦里,一 辆辆车左左右右地经过我,尾灯一闪一闪,照亮了拐弯处昏暗的街道。我突然想起 一个日本小说里写过,一个破产的人想自杀,在风雪之夜沿着铁道走,看见前面有 一个巡道工提着马灯,他想,如果他往左拐,我就自杀;如果他往右拐,我就活下 去。结果那个巡道工往右拐了,这个破产者最后成了富翁。看来,人活一辈子,说 不定遇见什么人、什么事,一个狭路相逢就把一个人的命运给改了,连他身边人的 命运也会跟着改变。就像现在,那么多车灯,不知道哪一盏才是我的航标,哪个路 口才有幸福等着我,青春的往事一再上演,我同样不知道,那个隔着云端清澈地微 笑着的女孩,是胡青青,还是林蓦。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