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睁开眼睛的最初几分钟,我还没有从昨夜的大醉里醒过来。透过窗子,我看见 远处的塔吊正在慢慢转动,那上面已经有了阳光。林然斜躺在我身边,半个乳房露 在外面,双手环抱着我的脖子,她熟睡的脸像陶瓷一样光洁,睫毛轻轻翕动着,细 碎的呼吸痒痒地吹在我的脸上。我的右手压在她的腰下面,手腕有些麻。 天。怎么会这样? 心情像下了一场大雪,空空荡荡,无比寂寞。我默默地拍拍她的背,她醒了, 好看地笑了笑,努起嘴来亲我,看见我的表情,中间改变了方向,亲了亲我的胸口, 起身穿上衣服,双手抱肩,倚门望着我,一脸的娴静。那样子真像林蓦,我心里一 痛。 我低着头穿上衣服,林然幽幽地说,后悔了?我摇了摇头。她微笑着说,那你 好吗?我点了点头。她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眼神就像姐姐看贪玩的弟弟,有些怜 惜地说,你回去吧,一会儿店里的人就来了。我站起来往外走,经过她时,我们谁 都没有碰谁。 清晨的阳光很好,像千万把剑刺向大地,虽然冷,但是清澈。我裹紧衣服,蹒 跚地走在寥落不堪的街头,与早起的人们匆匆擦肩而过。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林蓦, 对不起。 又下雪了。这一次,雪会留下来,在春天到来之前再也不会融化。傍晚的天色 很特别,天空黑了,因为雪的反射,地面上还微微亮着。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窗 玻璃上映出我模糊的脸,胡子拉茬,泛着青色,眼睛布满血丝,却炯炯地闪烁,像 一个甲亢病人。我看见对面一栋很老的苏式筒子楼顶上,两只鸽子战战兢兢地刨着 雪,偶尔啄食着什么。那是林蓦秋天里看到的那群吗?其它的鸽子在哪里?它们犯 了什么错,被扔下不管了? 暮色混沌,我的世界只剩下十平方米。我好几天没回家了,这中间秋红打过一 次电话,我告诉他我在值班,她也没说什么。下了班,我就龟缩在办公室里,哪儿 也不去,抽了好几盒烟,吃了一堆方便面。晚上就睡在那张长沙发上,身上盖着一 件制服,也不怎么睡。那是林然坐过的沙发,在那之前,她是林蓦的妹妹,在那之 后,她成了一个和林蓦没有关系的人,或者说,我再也不敢想她们的关系,以往在 我看来最简单不过的身体关系,现在成了我最致命的敌人。我企图把所有已经发生 的事情做个盘点,却发现它们互相矛盾,互相对抗,完全不像是发生在我一个人身 上。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动物,所有对林蓦的好,无非是为了像和林然一样, 来一场不负责任的做爱,然后阴暗地陶醉着,在自己的女人花名册上再添上一个名 字。是林然拯救了我,让我从她的身体上抬起头来,痛下决心,跳出貌似高尚的沼 泽,再也不去逞能地拯救谁。 深夜的保龄球馆没有什么人,我站在第九道前边,漫不经心地看老三打保龄球。 老三稳健地打出一个Strike,得意地打了个响指,转身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弟, 开心点,怎么没精打采的?我笑了笑说,没劲呗。老三说,年轻轻的,有什么没劲 的? 那回你带来那个女的呢?她不错呀。我装傻说,哪回呀?老三哈哈大笑说,老 弟,上回那个事,三哥不是逼你,实在是太气不过了。那叫什么来着,冲冠一怒… …我随口接道,为红颜吧?老三说,对对,他妈的红颜。就那么回事吧,什么好女 人,也架不住一张床上滚上三五个月,时间长了都烦。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就说,三哥,找我有事吧?老三拉着我坐下,认真地 看着我说,老弟,想不想跟我干点事?我茫然地问,什么事?老三说,我有个迪厅, 原来是我一个兄弟管,头几天他突然失踪了,还拐走了不少钱。好像是为了一个女 人吧。别管为什么了,这年月,最难的就是找个好搭档,我觉得你行。我说,是不 是午夜沸城?我在那儿跳过舞。老三说,是啊,有没有兴趣替我看场子?我疑惑地 说,三哥,你看上我什么了?我这样的能看场子吗?没弄过刀枪炮,还披着身官衣。 老三笑笑,不以为然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是虎口夺金的时候!什么刀啊枪 啊,那个过时了,得靠脑袋挣钱。一要不要命,二要够智商,官不官衣的是个鬼呀, 再腐败能腐败到哪儿去?没啥意思。你要敢干,比这挣钱的买卖都有。我问,什么 买卖?老三盯了我一眼,阴沉沉地说,道上的规矩你是懂的,你猜也猜得到,肯定 不是卖茄子白菜,如果你没兴趣,就别问了。我想了想说,行啊,反正我也是瞎混, 三哥要是信得着我,我就去。老三大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老弟,三哥亏不 着你,你就干吧。明晚九点,我就带你过去,以后那帮嗨妹呀、鸡呀鸭的,就都归 你管了! 老三看中我,可能和那次救陈铁的事有关,觉得我是个讲义气的人。虽然这不 算什么正经事,我还是答应了。这时候我正活得糊涂,急需一根救命稻草,帮我离 开这种进退维谷的生活,这生活里有两个女人,她们把我一劈两半,一个用心牵着 我,一个用肉牵着我,却都给不完全。因为有林然,我不能再和林蓦继续;因为有 林蓦,我也不能接受林然。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完整地面对其中任何一个了。我 要来一次悲壮的自虐,让她们知道我不是流氓,或者根本就是流氓。 就这样,我成了午夜沸城里看场子的,也叫大堂经理。这迪厅比张大嫖那儿火 得多,性质也不完全一样,主要是蹦迪,多数都嗨药,就是吃摇头丸或者喝摇头水, 兼有色情服务。下午场不开,白天安静得像坟墓,晚上九点开始,红男绿女纷至沓 来,一跳跳到凌晨,像夫妻的多,是夫妻的少,喝醉的多,清醒的少,总之好人是 不多。我一般下了班就去,二楼有个小办公室,我也不怎么在那儿,总是坐在大厅 一角靠近音响室的地方,四仰八叉地抽烟喝啤酒。狂暴的的士高音乐催肝裂胆,刀 子一样的频闪灯明明灭灭,蜘蛛网般的钢铁柱子闪着寒光,远处的领舞台上,年轻 的嗨妹亮着白花花的肉,疯狂地摇晃着脑袋,扭动着屁股,如入无人之境。DJ喊麦 的小子声嘶力竭,满嘴脏话,一会儿是操,一会儿是干,听起来却句句像英语。就 着他骂人的间隙,我常常笑着骂他,他总是会意地摇晃着金色挑染的脑袋,快活地 嗷嗷叫着,毫不在意。 二楼是单间,常有中年人带了女人来,或者包了嗨妹一起嗨药,矿泉水一扎一 扎地上,等散场时,男男女女头上全都冒着热气,出了门脖子还停不下来。卖嗨药 的是老三的小舅子,我看见过他在洗手间里吸粉,锡纸上排上一条白粉,鼻子像猎 狗一样飞快地一嗅而尽,仰天做高潮状,样子极恶心。这小舅子倒是不多话,除了 药,他不管别的,我也不太留意他。三楼有包房,常有人带了鸡或者鸭上去,真怀 疑这么闹的环境他们怎么干事。那些鸡都那么年轻,很多看起来就像好人家的孩子, 和我当初经历的欢场大不一样,这让我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成了一个看客,多少有 那么点桑田沧海的味道。没事的时候,这些鸡总是跟我起腻,特别是一个叫小露的, 典哥典哥地叫得最肉麻,还总要给我买烟抽,让我吼过一次,眼泪汪汪地去了,再 也不敢骚扰我。 去了没几天,我又把大龙找去,给我当了个保安部长。其实也没什么保安部, 就是大龙和迪厅里原来剩下的几个小弟。我告诉大龙,轻易别动手,到底是做生意, 和气生财;真有犯践的,该整就整,别伤着正经客人就行。大龙干得不错,的厅的 治安很好,只是他自己遇上了一件愁事。他在乡下的爸酒后躺着抽烟,不小心把房 子给烧了,他自己倒没什么事,大龙妈被邻居抬出来,连熏带吓,犯了老病,住了 几天院,没钱了,只好回家。大龙得信回去了一趟,家里一个酒颠,一个病人,大 龙光着两手,无能为力。这些年他出来混,弄了几个钱,也都胡花出去了,多数都 扔在朋友之间的场子上,现在急着用钱,嘴上都起了大泡。最初他不跟我说,我一 再逼问,才吞吞吐吐地讲了实情,我给了他一万块钱,我说,大龙,我也就这么多 了,你妈就是我妈,谁让你管我叫哥呢。大龙咬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后来使劲 抱了抱我,差点掉了眼泪。但是这钱还是没能挽回老人的命,大龙妈没几天就去世 了。我又帮他给老妈送了终,把他爸安顿在一个打工人家不要的房子里,添置了些 东西,总算尽了点心意。 有一次大龙和我坐在场子里聊天,突然说,老大,我发现你最近瘦了,精神也 不济,你没事吧?我说,没有啊,这不挺好么,花天酒地,到处是美女。大龙说, 你瞒我干嘛?我猜,是为了那个姓林的姐吧?我心头一热,笑着说,你小子倒是嘴 甜,怎么不叫姓林的了?大龙说,老大,你是不是想把她发展成一个嫂子?但是后 来……我追问,后来怎么?大龙嘿嘿笑着说,后来未遂?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有关林蓦的一切都很遥远,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从我到的厅来,就很少再想起 她,是因为林然加入进来,还是因为时间长了,真的已经忘了?大龙这一问,我才 明白,她其实一直没有走远,隔着林然,仍然能把我伤得鲜血淋漓。她此刻在干什 么?是在辅导晚自习的学生,还是守着那个农民企业家看电视?她知道我在这儿吗? 想起林蓦,就不能不想起林然,我还记得她身上的肉味,她忘情呻吟的声音, 还有我们彼此湿漉漉的感觉,她现在在哪儿?是不是正醉着,也像对我一样,醉眼 迷离地隔着桌子,抚摸着某个男人的脸?我不敢想下去了。大龙拿了一听啤酒给我, 我说,有白的吗?这得喝多少才能醉啊?大龙叹了口气,转身去拿酒,这么多年, 我还是头一回听见他叹气。 这中间林然给我打了一次电话,她问,你在哪儿?我说在家睡觉呢,她柔声说, 我去你们单位了,你同事说你今天没去。最近在忙什么?我说,没忙什么啊,就是 睡觉。林然说,怎么白天睡觉?晚上干什么了?喝酒啊?我说,晚上给人打工啊。 林然说,真的?在哪儿?我说,你别问了,不是什么好地方。林然沉默了一会 儿,说,天冷了,你穿什么呢?我这儿新进了几样衣服,挺好看的,我给你留了一 件,有时间你拿回去吧。我干巴巴地说,不用了,我也穿不出什么好衣服来,还是 你留着卖吧。林然的声音一下高了起来,她大声说,王典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啊?我 好心好意的,你就这么对我?我咬咬牙,平淡地说,你想我怎么对你?娶了你吧, 我有老婆;做朋友吧,也不太像是不是?林然冷笑着说,王典,你还别跟我装,我 可不是我姐,你这话也是硬撑着说的吧?你也就装装流氓吧,你还真不够个流氓! 快到圣诞节了,这几天总是下雪,就是这样跳舞的人也还是不少。晚场刚开始, 我坐在老地方抽烟,音乐放荡激烈,合成器编织的节奏密如急雨,一点不留间隙。 半场人摇得忘我,有女孩高声尖叫,就像叫床。想起林然的电话,我心里很难 受。 我问自己,如果在林蓦之前遇到了林然,我会怎样?是不是就可以和她做一对 快乐的情人,隔三岔五地偷情,甚至最后和她结婚?但是她是真的吗?是真爱上我 了,还是只想尝尝那个有点像孙红雷的男人是什么味儿?甚至只是想和她姐竟争一 把,来个好玩刺激的游戏?现在,这些问题随着我的退出全都成了悬念。 大龙坐在我旁边,呆呆地看跳舞。门口不时有人进出,门外的雪景一开一合, 像一张保存多年的圣诞卡。一群男女连说带笑地涌进来,在我斜对面坐下,林然竟 然也在里面。尽管衣服很厚,频闪灯还是把她的身材照得很好看,同来的人正好是 双数,每一对男女都互相依偎着,只有林然落单,看起来有些忧郁。不一会儿那些 人就下场了,林然还是自己坐着。我心乱如麻,不知道该不该离开,林然却已经看 到了我,她慢慢地站起来,像个T 形台上的模特,直直地向我走了过来。 她走近我的样子,就像那天晚上后退着褪去衣服时一样,充满了肉欲的味道。 这一瞬间,似乎一切音响和闪光都消失了,时光又回到了那个酒醉的午夜,在 塔吊上昏黄灯火的背景下,这世界只剩下我们,像两只赤裸的羔羊,疯狂地撕杀着 …… 这样的时刻我总是会想起林蓦,我惊恐地发现,和她一样,当我想解脱自己, 总有一个梦魇赶来迷住我,让我刚刚开始燃烧的心在瞬间变成一把死灰。我茫然四 顾,正看见小露站在旁边,就一把拉过她,疯狂地搂在怀里,没鼻子没脸地亲起来。 渐渐地,泪水打湿了我的脸……等我抬起头,看见大龙傻了一样站在我旁边,远处 的门正在关上,门外的雪景一开一合,林然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那幅古老的圣诞卡, 终于被铺天盖地的雪掩埋了。我凄凉地笑了笑,招手叫小露过来,温柔地说,小露, 给哥买盒烟抽吧,乖。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