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圣诞节这天下午,老三来电话说找我有事,让我去保龄球馆找他。我去的时候, 他正一个人呆在楼上的办公室里,抽了一屋子烟。老三拉我坐下,先问了问的厅那 边的情况,我简单地说了说,老三说,不错不错,我就知道你是这块料。我说,三 哥,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老三警觉地说,什么?我说,你那个内弟是不是身体不 太好啊?老三扫了我一眼说,什么身体不好?都是他妈吸粉吸的!你想问什么就直 说吧。我说,三哥,他手里的买卖你放心吗?老三冷冷地说,老弟,不是你的生意, 你就先别问,到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我没再往下说,老三从包里拿出一沓钱来,啪的一声扔到我怀里,亲热地说, 这一段的厅那边挺消停,也挺红火,三哥说过亏不了你,拿着。我也不客气,拱拱 手收下了。老三高兴地说,这才对,我不喜欢别人跟我客气。咱们说正事吧,我差 你趟事儿,你两点去天福茶楼204 ,有一个叫二哥的人等你,你帮我拿一包东西回 来。记住,一盏茶的功夫,别多呆,也别多问,完事就回的厅等我,晚上咱们一起 吃饭。我不加思索地说,行,这好办。老三说,就你一个人去,知道吗?我点点头 说,一点多了,我这就去吧?老三说,去吧。我站起来往外走,老三突然叫住我, 心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想了半天,只说了两个字,好运。 去茶楼的路上开始下雪,街道两旁的松树一齐白了头,像在为谁服丧。我靠在 出租车的后座上,不住地打哈欠,浑身软绵绵的,就像生了一场大病。这段时间天 天泡在酒里,昨天夜里和大龙喝酒,又是凌晨才散,中间小露过来起腻,我一时心 烦,损了她几句,大龙替我解围,把她灌醉了,我又跟大龙发脾气,闹得一塌糊涂。 想到这儿,我掏出手机,给大龙打了个电话,大龙刚睡醒,我说,我去给三哥 办点事,三哥给了点钱,晚上我给你。大龙说,行啊,晚上回来吃吧?我说,晚上 我要和三哥吃饭,今天是平安夜,人肯定多,你看好场子,夜宵咱俩再喝。大龙说, 好,我等着你,晚上好好喝一场。 我在天福茶楼下了车,一抬眼看见门口坐着个老乞丐,破棉袄上落满雪花,冻 得直淌青鼻涕,粗糙的手抚弄着一把旧二胡,把一首《二泉映月》拉得呜呜咽咽。 我突然想起贾爷,我有好长时间没看到他了。我停下来,摸出几个硬币,扔在 老乞丐的纸盒子里。老人停下弓弦,卑微地笑着连连点头,我心里突然有点难受, 看看时间已经到了,就快步进了茶楼,只想早点办完事离开。 进了204 ,房间里坐着一个瘦瘦的中年人。我说,二哥?那人点了点头,指了 指椅子。服务小姐过来上了茶,我们就那么干坐着喝茶,谁也不说话。我心里正奇 怪,那人突然站起来,递给我一个黑色的方便袋,厚厚的,像是本书。我伸手接过 来,那人也不说话,转身就往外走。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轰的一声被冲开了,四五 个武警端着微冲包围了我们。 我惊得目瞪口呆,一个警察一把夺下我手里的东西,哗地一声撕开,一堆蓝色 的小药片滚了满桌子。我脑袋里嗡的一声——摇头丸! 不容我辩解,我和那人就被扑倒在地,反拷起来。年轻的武警没轻没重地下手, 身上搜了个遍,手机、钱包都拿去了,腰带也被抽了出去,接着我眼前一黑,被兜 头套上了一个黑布口袋,提着裤子被押出了茶楼,押上门前的警车,刚被按着头蹲 下,车就启动了。在高速的颠簸里,我的头不时撞在车窗的铁栏杆上,也没有人扶 我一把。 整个过程中,我像一只被手电筒照住的鸟,一直昏头昏脑,不知道为什么一转 眼就成了阶下囚。上了车,我冷静了一点,开始考虑眼前的处境。事情看起来很清 楚,我已经是一个涉嫌贩毒的犯罪嫌疑人了,我学过几天法律,知道贩毒是重罪, 按这些摇头丸的分量,至少得判七年以上。难道是老三在陷害我?我们无冤无仇, 这不太可能;那么是他忘了告诉我要拿的是什么东西?也不对,这么危险的事,他 应该先跟我说明白。最关键的是,老三到底是什么意思?思来想去,我还是不相信 他会陷害我,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使他没有和我明说。这样一来,我要是招出 他来就被动了。这些年我没少接触这种事,知道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回,这时候 除了真话,说什么都会穿帮,以后再想翻供就难了,我现在已经和外界彻底失去了 联系,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哑巴,等老三在外面捞我。 这时候警车戛然刹住,声音就像撕破了一张肚皮,尖锐而疼痛。我知道,接下 来我将走进一道门,进了这道门,就如同阴阳相隔,一切都是未知数。我突然想起 林蓦,想起不久以前乡村小屋里的那个午夜。如果再见是七年以后,我们会是什么 样子?甚至,如果我就这么死了,林蓦,还有林然,谁会为我痛哭,谁会祭奠我? 大龙,还有严佳辉,甚至雷强和所有我的朋友,谁会惋惜我,怀念我? 我晃晃悠悠地被带下车,几乎是被夹着上了几十个台阶,过了很多门槛,被按 倒在一张冰凉的椅子上。摘去头套,白炽灯刺得眼睛生疼,眼前的一切像暗室里的 胶片,一层层显影,我终于看清这是一间不大的提审室,我正坐在一把镶在地里的 铁椅子上,正对着我的桌子后面坐着两个警察,一老一小,正虎视耽耽地望着我。 顺着他们的头上看去,有一个黑色的匾额,上面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 大字,有点像老戏里的明镜高悬,只是字写得很难看。不用说,这里肯定是市局缉 毒大队。 我满不在乎地眯着眼睛,像个几进宫的惯犯,心里却很紧张,很想抽枝烟,知 道不可能,也就断了那个念头。老警察开始问我,姓名?年龄?民族?工作单位? 我如实回答了,年轻警察都记了下来。老警察说,你去天福茶楼干什么?我说, 喝茶。老警察说,放屁!我说,谁放屁上茶楼放去啊?老警察拍着桌子说,放老实 点! 接着又问,你见的人叫什么名字?你们是什么关系?他给你的东西是什么?你 要把它交给谁?这样的交易你参加过几次?我一律不回答,老警察也不在意,照样 问下去,好像在对着一堵墙说话。小警察头也不抬,在旁边奋笔疾书。我知道这些 都是例行的,我点头了,就叫供认不讳;我不交代,就叫矢口否认,对于我,对于 他们,这都是一场拉锯战。 老警察说,你是不准备开口了是不是?你要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治安和刑事案, 你干了什么你自己清楚,我们不会对你太客气的。那分量快够枪毙了,你知道吗? 我还是不说话。老警察平静地努了努嘴,小警察站起来,伸开双臂做了两个扩 胸运动,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根虎口粗的塑料水管,一下一下在左手上拍打 着,微笑着向我走过来。 我麻木地望着他,他有些像一个人,像我每天在路上遇到的任何人,骑着一辆 自行车或者破摩托早出晚归,和每个似曾相识的人卑微地笑着,急匆匆地往单位赶, 惟恐迟到,扣掉一个月少得可怜的千八百块钱。现在他要拿我练练手了,这很正常, 因为我出了事,就这么简单。这么想着,我看小警察的眼神大概就有些不敬,小警 察油腔滑调地说,还挺硬哈。说着一把扯开我的衣服,几下剥到肩膀下面,像个色 迷迷的急色鬼。我闭上眼睛,水管带着风声抽过来,在暴风骤雨一样的抽打里,在 令人战栗的疼痛中,我眼前轰然升起一片灿烂的春光,在血红粘稠的阳光里,一个 女人正款款走来,抚摸着我遍身的伤口,温柔地告诉我,你不是一个流氓,你是个 羔羊…… 这塑料水管有个别名,叫小白龙。警察把它加工了一下,在前端竖着割开一条 几厘米长的口子,这样打起人来,每一下都像长了嘴一样咬人。到半夜,我被小警 察练了三回,每一回都打出了一身血道子,到后来也不怎么知道疼了,只是觉得身 上热。整个晚上,他们不让我睡觉,白炽灯烤得我灵魂出窍,稍一打盹,就被小白 龙捅醒了。 提审的人换了三拨,问的都是同样的问题。我还是不说话,有一个警察小声和 同伴说,贩毒这帮家伙就是硬啊,要是一般的刑事案子,这么整,没干都招了。另 一个警察说,他们都研究过法律,比你我还门儿清呢,招了,弄不好就是个死,他 傻呀?要是我我也不招。还有一对警察问不出话来,也打累了,就开始偷懒,小声 议论起昨晚的电视剧,中间还吃吃地笑起来。我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那情景遥远 得就像旧社会,好像我今天才刚刚出生,而且是难产,从头开始就这么疼着,再疼 也说不出口。 窗外是沉沉的黑夜,想起今天是平安夜,现在外面一定是万家灯火,处处笙歌, 教堂里在唱赞美诗,午夜沸城的卡座里坐满了勾肩搭背的男女,大龙正在等着我喝 酒,我不回来,他不知打了多少遍手机。这时候,有多少家庭守在一起,为又一个 平安的年头祈祷,而我却毫不平安,刚好在这样的日子里落难,看来是主遗弃了我。 又想起那次和大龙去算命,那个神经兮兮的女人说过,落雪的时候要防大灾, 不是血光之灾,就是牢狱之灾。看来天网恢恢,今天真的应验了。现在看来,如果 只有这两种选择,我宁愿选择前者,像青春期火并时一样,一战而死,也比像头牲 口似地被人看起来好受得多。 可是,我有罪吗?我想告诉自己,我没有。但是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倔强地升起 来,恶狠狠地说,你有罪!且不说毒品是在你手里被缴获的,单说你睡了那么多别 人的老婆和女朋友,你当然有罪,那些小白龙,每一下都是你的一次艳遇,你是个 流氓,你活该! 流氓,这个词比毒贩子和死刑犯还让我难以忍受,我知道我再也无法辩解,这 十几平米的空间里没有人听我的,有一天我出去了,也一样没有人听我的。而我还 能出去吗?出去以后我怎么活?原来的那些人都还在吗?恍惚里,我又看到了林蓦 和林然赤裸的身体,有时候它们合成一个,有时候各自分开,矜持的依旧矜持,妩 媚的依旧妩媚,像两只蝴蝶,翩翩飞舞在金黄耀眼的向日葵海洋里,顺着秋天的阳 光渐行渐远,快乐而轻薄。 我困得要死,疼得要命,垂死的感觉凶猛地袭上心头,有一瞬间,我几乎想开 口说,是我干的,我招了,放我睡觉去吧。但我还是忍住了,就算我想死,我也不 能这么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