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确切的说,我是疼醒的。那是一个天光黯淡的下午,我躺在长长板铺的一角, 疼得浑身哆嗦,嘴里时而哼叫,时而含混不清地骂人,像在演唱一出难懂的地方戏 曲。依稀记得我曾被扔到一辆箱式警车上,送往高墙林立的第一看守所,那时的我 一定很像一件行李,无声无息,不哭不闹,鼻子贴着地,冷风和尘土自由地进入我 的鼻孔,任何颠簸也不能惊醒我。 墙壁斑驳陆离,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窗子很高很小,纵横着生锈的铁栅栏。 斜上方是宽大的天窗,二楼时常有管教走过,像巡视猪舍的饲养员,透过天窗俯视 一眼,又慢悠悠地走开了。半米高的板铺上,盘腿坐着十几个脸色青灰的犯人,有 的半闭着眼,有的眼神空洞,像一群形销骨立的狼。没进来过的人永远想象不出这 里是什么样子,这新奇的场景像一柄重锤,轰然砸在我的心上,甚至使我短时间忘 记了疼痛,开始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像一个突遭车祸的人醒在医院里, 突然发现腰部以下空空荡荡,于是尖叫一声,终于明白自己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委屈地痛哭起来,滚滚的热泪流进衣领,腌得伤口一阵阵疼。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会是这副样子?那个春风得意的王典哪里去了?那个牛逼哄哄的王典哪里去 了?是什么夺走了我原来的生活? 管教进来,把一枝笔塞到我手里,让我在拘留审查书上签字。我歪歪扭扭地签 上名,管教面无表情地拽过我的手,在一个墨盒里按了按,在档案纸上印上我两手 的掌纹。我的胳膊被他拉得生疼,暗暗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呻吟。这他妈的人生, 越来越不像样了。我工作平庸,婚姻平庸,家庭平庸,连追女人都那么平庸!只有 犯罪不算平庸,一般的派出所、分局都管不着我,我得专业队管!这些年我都干了 些什么?在让人眩晕的疼痛里,眼前三尺的上空轰轰烈烈地上演着往事,我依稀看 见自己像个白痴一样等在女生宿舍的门前,低声下气地问看门的老太太,胡青青今 天跟哪个男生走了;看见自己剃着平头,傻乎乎地站在大学门口,装模做样地拍照 留念;看见自己被打扮得像个民工,道貌岸然地登上花车,去娶一个认识十多年的 邻居女孩;看见自己不分日夜地钉在麻将桌前,伸着鸡爪子一样的手抓牌;看见自 己搂着不知道姓什么的女人,牲口一样发泄着欲望;看见自己在《再回到从前》的 歌声里,黯然销魂地喝着啤酒;看见自己站在竞聘的演讲台上,拿腔作调地歌颂着 自己不爱的东西;看见自己堵在酒店的门口,厚颜无耻地逼林蓦喝酒;看见自己站 在秋天的街头,嘴角带着血,头发像个类人猿,在林蓦的注视里无地自容;看见蒲 团上林蓦散落的长发,旧厂房前矜持的脸,政府门口温暖的臂弯,乡村小屋里光洁 的肩膀,看见塔吊灯光下林然性感的身材,还有贾爷的手,四哥的眼泪,大龙的微 笑…… 我的位置在靠墙最阴冷的角落里,一转头,霉味刺鼻。我昏睡的时候,秋红送 来了被褥和零碎生活用品,皮鞋收上去了,换成了拖鞋;衬衫上有血,换了件新的 ;那条厚的羽绒裤被拆开了线,却没有人再给缝上,白花花的羽绒露出来,像叫花 子的行头;牙刷被管教折去了柄,只剩下短短的一截;狱医来给我的伤口上了药, 又留了几粒消炎药,药是分次给的,怕自杀。醒来的最初几个晚上,我疼得睡不着 觉,常常瞪着眼睛看一宿灯泡,白日做梦一样胡思乱想着,灵与肉都不得安生。时 间长了,心情渐渐平静了,就不再要死要活地挣扎。其实也不是平静,只是麻木, 是妥协,是下意识的逃避。我不太想这个案子,因为事实已经这样,我也不知道那 个二哥招了什么,老三有没有开始营救我,这些我都左右不了,只好挺着。如果换 个身份,我是经办这个案子的警察,我也会百分之百地认为王典有罪,只是还需要 一份口供,再加上同案的口供和其它旁证,这个人的命运就定了,一切只是时间问 题。简单地说,我无能为力,就是明天拉出去枪毙也没办法。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在 里面也未必就坏到哪里去,至少有一点好处,就是当我想念一个人时,我除了想念 什么也做不了,这样,那个我想念的人就永远是我想念的样子。 犯罪嫌疑人王典的狱中生活开始了。这是15号监号,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一根 长长的水管顺着铁门下边的小窗递进来,里面的人用绳子绑住,往大塑料桶里放水。 一天就这么多水,连喝带用。放满了,解开绳子,咚咚敲墙,喊隔壁:交管!隔壁 就开始呼隆呼隆地拽。14号是女号,有个涉嫌伤害的女人天天哭着喊冤,声音凄厉, 时断时续,像个女鬼。放完水开饭,饭是一个很邋遢的老头儿用扁担挑来的,馒头 苍白浮肿,稀粥清汤清水,咸菜是看守所自产的芥菜缨子,长长短短,夹杂着大量 的大粒盐,每次都要趁管教不注意时用水淘一遍才能吃。七点开始坐铺,就是在板 铺上盘腿打坐,反思案情,深挖余罪,背监规。我有伤,不能坐铺,也就没背监规, 刚开始管教还管,后来也就不说什么了。便池就在我对面,没遮没拦,冲水要从旁 边的大塑料桶里舀,出水口上堵着一个绳子栓着的球,绳子是用方便袋撕开编成的, 球里塞的是剩馒头。不时有人过来大小便,有的一天十几趟,好像那是一种很好玩 的消遣。他们坦然地或站或蹲,茫茫然地望着我,就像在无人的青纱帐里拉着一泡 野屎,抬眼看见了一头经过的牛。这样他们坐着,我躺着,像一个好玩的丢手绢游 戏,只是唯一不必坐着的那个人却跑不动。这样的游戏进行一天,下午三点吃饭, 晚上八点睡觉,灯永远亮着,又不许蒙头,我常常辗转反侧,半宿半宿睡不着,好 不容易睡了一会儿又很快醒过来,感觉就像坐在动荡不安的火车上,窗子外面却总 是黑的,要看很久才亮。 号里一共有十二个人,老老小小,奇形怪状,干什么的都有,犯什么事的都有。 板铺最北边靠墙的是老大,杀人犯,戴着十八斤的重镣,行动起来哗啦啦地响。有 时候他心烦起来,就抓过那个强奸幼女的老头儿打一顿耳光,管教听见了就懒洋洋 地进来,把他锁在铺前面的地环上。挨着他的是一个贪污公款的村支书,一天到晚 迷迷糊糊的,总是偷偷打盹,只是每隔一会儿就会说一遍:那帐我不是还上了吗, 抓我有啥用?咋不敢抓乡长?还有一个搞免费抽奖的诈骗犯,话多,有事没事总是 讲他怎么聪明,一堆纸球子,几瓶洗发香波就弄了好几千。那个短粗的伤害犯总是 在回忆他睡过的那些女人,什么什么样,什么什么姿势,最后总是惆怅地吧嗒吧嗒 嘴说,不知道出去还能不能干,这回亏大了。挨着我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号 里的人都叫他小破孩,进来时才上初中,因为好哥们儿的对象跟了别人,和三个小 子一起帮这哥们儿出气,把情敌给勒死了。这小孩挺好,看我疼成那样,有时候还 喂我吃饭。 除了家属,看守所不允许外面送东西,但是可以存钱,用这钱吃小灶,或者托 管教外买日常用品,只是价格很贵。进来当天管教就告诉我,有人给我存了钱,有 雷强他们,还有一个姓林的女的。大龙没来,我有点担心他的火暴脾气,因为只有 他知道我在为谁办事,知道我是冤枉的,他在外面会不会惹事?林蓦能给我存钱, 我很高兴。从乡村婚礼上回来以后,特别是与林然有了那样的关系以后,我一直在 强迫自己忘记她,我以为我做到了,现在才知道根本不可能。每当我遇到了困境, 我还是第一个想起她,这种想念使我有了依靠,就像阴霾天空里漏下的一小片阳光, 虽然模糊,却无比温暖。尽管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两次匆匆的拥抱, 和一次夭折的亲近,但是有些东西是和身体无关的,这种牵系细如毫发,却坚如铁 石,只要我不死,永远都断不了。 第三天上午看守所里来过一群参观的学生,他们在老师的带领下一队队从监号 上面走过,好奇地俯视着下面的人,就像在动物园里看狗熊。我把脸拼命扭到墙那 边,心如刀割。我不知道这些学生是不是四中的,也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林蓦,这 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她在不在,她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我,隔着高墙,隔着 无数个日子,她一直在对我重复着那句话:别闹了……这三个字曾经为我所深深痛 恨,现在竟成了一句充满玄机的谶语,无情地概括了我三十多年的人生。 看不出老三有救我的迹象。这中间我又被提审了两次,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警 察也没再打我,可能是因为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好地方了,再打很容易出人命。我 知道他们一些更恶毒的招法,比如让人脱光了衣服坐铁板凳,再往上面泼冷水,这 一招在这个季节正合适;还有拿个方便袋套在头上,系紧下面的口憋气,都是比较 有效的方法。但是他们没在我身上使。 冬天不放茅,所以除了管教的例行谈心,我们走不出监号半步。伤好些以后, 我也开始和其他人一样坐铺。不同的是,别人坐铺时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的后背,我 只能看到墙壁。面壁的滋味非常压抑,时间长了,墙上的霉斑幻化成各种匪夷所思 的图画,像洪荒时期一个群魔乱舞的恶梦。坐不住的时候,我常常站起来走到铁门 边,隔着栅栏往外看,管教倒也不怎么管我。走廊外面就是高墙电网,上面的一小 块天空苍白稀薄,有时候有淡淡的云彩。这样的时候我就会刻骨地怀念所有空旷的 地方,比如夜晚的广场,收割以后的田野,野花盛开的草原,想象自己在这样的地 方撒着欢疯跑,高声喊叫,放肆地蹦跳。休息时同号的人之间话也不多,我也不想 多说什么,只有小破孩小声问过我犯了什么事,我只说是替朋友背案子。 有一个下午我站在铁门口往外看,正好里面有一个监号提审,管教带出一个人 来,走路不太方便,踮脚,仔细一看,竟是严佳辉!我禁不住啊了一声,严佳辉回 了回头,我们的视线碰到一起,一下都僵在那里,好像大白天里见了鬼。他更瘦了, 胡子拉茬的,看起来好像有五十岁。没等他说话,管教在后面顶了他一下,他一个 踉跄就过去了,我把头抵在冰冷的铁栅栏上,拼命往外看,他也正扭着身子一路回 头看我,和胖胖的管教比起来,他瘦得几乎没有体重,好像一张随风飘动的纸。 我双手扶着铁门,瓷在那里不能动。大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墙上,不像是梦。仅 仅一个多月不见,我们竟在这人间地狱里碰头了,这样兔死狐悲的打击,比我自己 进来还要可怕。他是个本分的小市民,连他都进来了,这世界太不讲理了。我甚至 觉得,是不是我出了什么问题,连我周围的人都要跟着倒霉?还是我们根本就活错 了,早早晚晚都是一样的归宿?我只是个亦正亦邪的浪荡子,我自己不重要,我眼 里的世界才最重要,无论它怎样平凡,怎样乏味,怎样一眼看不到头,总是个希望, 现在连这希望也没有了,我的生活圈子彻底萎缩,崩溃,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噼里啪 啦地倒,而我正是那张最不幸的底牌,被压在最底层,必须残忍地看到最后,才孤 独地死去…… 我绝望地跌坐在板铺上。他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上访?不会这么严重吧?因 为刑事案?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会干出那种事来。他只是个连生活都顾不过来的下岗 工人,还有残疾,他进来了,老婆孩子怎么办?这时小破孩过来问我,你认识他? 我点了点头。小破孩说,他进来半个多月了,诈骗。我一惊,一把抓住小破孩说, 诈骗?怎么会是诈骗?小破孩说,就是诈骗么,骗保。我说,你都知道?小破孩说, 知道啊,管教提我谈心时听说的。我忙说,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小破孩说,听说他 是个下岗工人,挺穷的,上访也没人管,急了,想了个损招,借钱买了辆破货车, 虚报了价格,入了十多万块钱的保险,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放一把火把车烧了,伪 造了现场,去保险公司骗钱,被人家识破,就扔到这儿来了。 原来是这样。他没有工作,就算判实刑,也无非是多蹲几年,关键在于他是借 钱买的车,这回是血本无归了,看来他真是孤注一掷了,一定是为了老婆孩子才出 此下策的。我亲身经历过他上访,亲眼看见他被警察像鸡一样拎起来,捏住嘴往背 人的地方扔。这社会太欺负人了,要是换了我,可能还不只是骗保,我甚至会杀人。 佳辉是个好人,是个象样的兄长,当年我正和胡青青恋爱,他不支持,也不反对, 有时候看见我们在一起挺好,还鼓励鼓励。有一次我和胡青青闹别扭,要死要活的, 他陪着我,顺着护城河溜达,聊了一夜,才把我心里的疙瘩解开。尽管那爱情似是 而非,最后风流云散,连一片纸都没留下,但他是我青春期爱情的见证人,有他在, 我才觉得青春是真实的。 想起一个月以前,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我曾经和他一起经历了一场自不量力 的斗争,曾经和林蓦一起喝过酒,听他说起艰难的家事,那情景竟恍如隔世。如今 这两个和我一起喝酒的人,一个在高墙之外,是别人的妻子;一个在高墙里面,是 和我一样的阶下囚,这人生,真是荒谬。 过了很久,走廊里又传来一轻一重的足音,我扑到铁门前,伸着脖子往外看。 严佳辉被管教押着,正往自己的号里走。经过我的监号,他放慢了脚步,使劲地看 我,眼睛里雾气弥漫,嘴唇哆嗦了半天,只说了一个你字,就被管教推着,磕磕绊 绊地过去了。一路上,他仍是不停地回头,在走廊拐弯的地方,头撞在了墙上…… 号里的生活度日如年。墙上的日影一寸一寸地挪,它从西边开始,围着地图一 样斑驳的墙转上一圈,在东边的墙角里隐没,一天就没了。晚上临睡之前,小破孩 总是要说,又一天了,离回家又近一天了。诈骗犯听见了,总是接上来说,该吃吃 该睡睡,不怕刑期长,就怕寿命短!终于所有人都躺下了,鼾声渐渐响起来,寂静 里,诈骗犯突然小声唱起了二人转: 二哥你走上一天, 墙上画一道啊, 二哥你走上两天, 画道成双。 不知道二哥你呀走了多少日啊, 三间那个楼啊房画满了墙。 要不是家里人看得紧, 一画画到那个沈阳啊二哥呀…… 白炽灯雪亮,墙角的监控器亘古如斯地笼罩着十几平米的空间。百转千回的调 子,水一样漫过板铺,所有的人都翻了个身,像十二具假死的尸体。老大的脚镣哗 啦啦地响,有人小声叹息,有人轻轻嘟囔。歌声渐弱,夜又开始沉寂,窗外黑暗无 边,这夜的雪好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