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付雄已经不敢再拨打我家座机,之前,在我的双亲看来他是以正常的朋友身份 与我交往。那些日子,我享受到他至少天天一个电话向我的问好。 然而,现在天塌地陷的家庭愤怒,赤燎燎的火焰劈头盖脸地砸在我的头上。 我为付雄工作了整整三年,我的第一份正式工资就是从他手上领取的。他自然 是老板,经营的是一家在业界颇有声望的广告公司,公司规模不大,但因其鹤立独 行的创意理念在业界备受好评。 我应聘时正值暑假,刚从美术学院毕业。其实已经不能算大学时代了,原本是 最后一个假期,但一出校门我就开始急忙寻找工作。走出校门的时候,我是一个充 满奇特梦想的女孩,世界里充满了美妙的色彩,我喜欢梵高的画作,明亮、艳丽、 刺目,饱满的画面充盈着幻谧,却又敏感、神经质和脆弱。 我找工作很顺利。之前,去了两家广告公司,都是常规办公模式的职业装潢, 仅仅在招牌上表明广告有限公司的字样,却没有一丁点广告公司的创意。在金字招 牌的硕大背景下是公司咨询台的登记处,笑容朗朗的公关小姐,清一色的职业笑容, 假门假事的职业道德,僵硬邦邦的彬彬有礼,看着就让人不停地头疼,或许比我还 年轻一两岁,仅仅是大专文凭,她们都让我填写了表格,然后告诉我,需要面试时 便会与我及时取得联系。 我填写表格的速度也相当快捷,个人推荐的大块留白,我连个正眼都没有细看, 整个过程不过五分钟。付雄的这家公司是我找到的第三家广告公司,我并没有看见 他们的招聘广告。我是在报纸信息栏里看见了前面两家广告公司的招聘广告。第二 家广告公司是在一个全市颇为豪华的写字楼里,大厅辉煌通透,服务台光鉴照人, 台面的旁边就是楼层分布图。于是,我过去查看了公司所在的楼层位置,同时,发 现大楼里另有一家广告公司。楼梯口是第二家公司的指示牌,指引应聘者到目的地。 当时正值中午,酷暑当空,前面的两家广告公司都只是让我填了张表格,就让 我回家等待消息。我自然气不过,便记住了第三家公司的楼层数,也不管对方是不 是需要增加人员,横竖就直闯了进去。电梯大门敞开,我就发现这家公司的与众不 同。其他公司尽可能张扬自己的领地,不仅在大厅里的楼层分布图里用大色块的粗 黑体,俗不可耐地醒目告之。电梯里安置灯箱广告。更是在属于自己楼层的走廊里, 灯火通明,数盏强炽灯扫射在公司招牌上,电梯开门见山即可以看到显著的公司标 志牌。但我从电梯出来,却看不见任何有关公司的字号,走廊里空空荡荡,光线不 足,显示罕有人迹,白色的墙面安安静静,根本没有装修的痕迹。似乎整层楼都是 清水泥瓦,表明我走错了地方,但旁边的安全通道上悬挂的字符却显示着正确的楼 层。 环境的冷酷,竟然让我有一种孤军奋战的虚弱,突然间让我不自信和莫名其妙 了起来,好像来到一处荒漠空旷的领地,具有超现实意义的是,原本应该是戈壁大 漠,黄土尘扬,这里却围裹起了那么多堵高墙,高大的水泥空间把这里扫荡得黑森 压压和冷酷冰冰,先前在大厅里和广告公司看见的豪华气派,以及布序有致的工作 环境,在这里统统化解为零,根本让你忘记了它们原本是同一幢大楼,是这个城市 醒目的建筑标杆。 我小心翼翼拐进了一处走廊,虽然在这里遭遇突袭的可能性并不大,但谁也料 不定在弯道的墙后会隐藏着什么样的危机,仅仅是压抑的光线就已经让我怀揣着幽 幽的紧张和担忧,何况地面上还躺立着比光线色深的影子,连接着我的脚底踯躅着 防备前进。我已经解释过许多次了,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光线充足的环境里,然而目 前一下子跌进灰暗中,我的眼睛有点夜盲,但心却是清晰的,所以各种预料的可能, 统统挤上心头。 在黯淡的光线下,终于看见公司的招牌,在一扇敞开的门边的墙上,定制了块 一平方米的淡蓝淡绿的玻璃,上面就刻制了公司了名称。房门不大,比居家的大门 仅仅大点,里面传来了最流行的音乐,是黑人矫健的饶舌,RAB ,或者R&B 什么的, 这些音乐我从没有过研究,并且传来了人声,男性女性的笑声,绞绕在了一起,就 成了小葱拌豆腐。轻挑挑的女声越发得清越,碧绿的葱花和白玉的豆腐,就成为铮 铮扬扬的寡脆和膻嫩。不就是语言亮腻点嘛!似乎很多男人就喜欢女人拖腔带调的 口吻,稠密的语言浓厚地挂在耳朵上,心里竟会挠痒痒般地浑身才会舒服。 我走进门内,房间里亮有灯光,简直就是黑夜,黑色的胶线拉扯下一只只银白 色的灯罩,遍布天花板,牵扯在方格的吊顶上。每个办公桌都亮开着台灯。原汁原 味的土胚墙就是粗糙的水泥表面,根本没有任何粉饰,整个空间简直就像一座森严 的地下室。 一张张十分考究朴实的原木办公桌,案头案侧竖立的板格,自然形成了隔离带, 划分出一个个工作区域。每张桌子上显示出使用者的个性细节。大多数人的桌子上 堆满了杂乱的设计草图、图库和时尚杂志。一两张的桌子上干干净净,其中一张桌 子,放有一只细颈的水晶花瓶,里面插有数朵栀子花,翻开的清香漫漫四溢。原本 身坠汗粘的霉涩,此时被洁白芳宁的香气过滤,清爽怡然。 四五个男男女女坐在自己的办公桌里有说有笑。电脑音箱里的音乐类型显示出 庞杂,前面的饶舌干净了过后,整个房间任由雅皮垂坠的蓝调在暗淡中漫步,配合 着交谈的氛围,仿佛是酒吧里的情调,软绵绵的幽凉从黑泽的深邃里慢慢涌出,徐 徐而来。他们听见有人闯入的声音,一时间停止说笑,抬头向我。 我仓促地向他们点了点头,那时候,我把一切在公司任职的,不论年龄大小都 看作是我的前辈。直到,我进入这间公司,才认识到一些和我一样才从学校毕业的 学生,年龄甚至还小我一岁半载,仅仅在两三天前来到这里工作。 虽然,在夏天我通常是昏沉沉的,贫血的症状显现,但当时,在面对前辈的景 况里,我还是尽可能做到必恭必敬:“请问,你们这里需要设计吗?”我问得笨嘴 笨舌,除此之外的语言,我就不知道无从说起了。 “我们最近才进行了招聘,今天人员全部到岗了!”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回 答我,后来在进入公司的日子里,我一直称呼她为芳姐。其他人便身靠自己的办公 桌,开始了工作。空间陡然剩下爵士歌手慵懒的声音,曼抖抖在缀落着灯光依然昏 暗的房间里故作迷离神伤。 “那么——”我准备告辞了,打搅的话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这样吧!小姐,请你填一张应聘表,留下联系方式。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们 会马上通知你。” 又是这样的景况,仅仅出来找工作的第一天,我就对这个社会渐渐产生厌倦之 感了。尽管,面前的女孩微笑亲切,但在我愤然感慨的小小心思中,把她雅致的仪 貌看待得和先前的公司如出一辙。 她请我到一旁无人的座位上细心填写,这次我几乎没有用上一分钟。填写完毕 后,也不像刚踏进社会的其他毕业生,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察看表格上的每一个 文字用辞是否委婉恰当。 我把表格递给对方,突然身边刮来了一阵重风,雷厉风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 子,刮到身边,手里拎着一叠文件递给留我填写表格的女孩。“这是新制定的工作 流程,下午组织例会,安排大家学习。” “好!付总,中午是定餐吗?” 这是一个三十三岁左右的男子,一直畅快淋漓地放开着笑容,当男人的实际年 龄一旦超越了他本应该展露出笑容释放的开口幅度时,他那神态就看上去特别傻。 从年龄上的经历而言,他早已是稳操胜券的利落,却是亲切如水了孩童一般的 微笑,像个懵懂的少年带了点大大咧咧的明透。于之相对应,我站在一边不知道是 不是该告辞了,一副更加愚蠢的表情。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女孩记起了我的存在,重新撇了我一眼,同时把简历递给 男人道:“付总,这位小姐是来应聘的。” 他回头,我仓促地向他点头微笑,那时候,对于待人接物,对于陌生人目光的 奉迎,我一直表现得过于局促,毫无防范的心理,一旦对方的目光撞向我的眼睛, 我才慌慌张张挤出彤红的笑容。我一直不太明白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享受到男人 崇拜和瞩目的对象,应该是有着温存的气质,软糯的心灵,和柔顺的目光。她们的 嘴角挂着一副永恒的酒窝。难怪那些高贵的服务性的行业永远是漂亮的女人们善用 姿色调情博得吃青春饭的场所。 从来,我的笑容就是从嘴角蹦跳出来的。每一次总是十分的灵验,面对掌控着 我命运的人士,我总是能用超凡脱俗的微笑,一下子跳跃着嘴角,立即获取一种优 越的地位,便抓持住了自己的命运。我的笑容很亲切。这是大学时代,桢可一再向 我证明的事实。那时候,我已经允许他自由称呼我“曼儿。”他说:“曼儿。你笑 起来真的很美。” “即使,我不笑起来的时候,也是很漂亮的。”我知道我的美是来自骨髓的, 与生俱来,强硬凶悍的精贵,满满的锋利,是一种青春的灼烧,是一种自然风情的 流溢,如同空旷的田野里,不均等的空气处于相互竖横的交融,你似乎能看见像水 一样的气流,却抓握不到。我曾经为此面对镜子详细端望自己,从我看透的那些希 腊雕塑、数十世纪的文学名著、文艺复兴的油画、意大利的歌剧等等,一直以来我 都在找寻一种混血着异样的美与我的共通之处。我的鼻子有点宽棱,是东方的面容 圆润中少有的挺拔,眼睛炯大,睫毛长翘,嘴唇轮廓分明。所以我的五官显示出一 种强烈的纯真,不是婆婆妈妈的珠玉细腻,是冰冷而坚硬的水晶,干净剔透,面彩 纷成。 所以,桢可说,我微笑的时候,嘴角升起了两轮月光,揉碎了面额的棱角。我 从来不需要浓妆艳抹和妖娆妩媚来收拾自己。至少,目前我没有一丁点被告之这样 的意识和打算,对于年轻,我还有的是资本。我的美丽是不受挫的,被我醇厚地慢 用,尽情享受。 我知道我笑容的鬼魅。但他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外表,接过我的应职表,只是 以礼貌的形式翻看了一下。他高高地站立着,桌上的台灯仅仅沉淀在台面上十厘米 厚的空间,他的头部和身高更多地伸展在台灯上方的暗淡中,以及他所流露出的速 度和神气不太能专注上面的字迹。打量我的时候,也仅一扫,恬静的笑容被他淡淡 晃过。 他用快速简洁的声音道:“来我的办公室!”人就不见了,两三步蹦上楼。墙 边是一排楼梯,用磨砂的钢化玻璃铺垫的梯面。我真担心,他会把玻璃振碎掉了, 栽倒下来,我可是跟在他身后,别无躲藏,就地垫背。上面的楼层梯口竟是豁然开 朗,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大露台。当时,我对面积和空间的大小无明确的概念,但由 于入行距此已做了三年的广告,几乎全部都是房地产的案例,也逐渐明晰了空间的 形象。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大房间,一面墙的落地窗户。露台上种植有人工嫁接、造 型各异的盆栽,生涩另曲的根雕,以及一泽假山,上面翠绿的矮豆植被,水池里有 四五条鲤鱼的畅游。可见,面前这个浑身好动的中年男子,很会享受重视生活的品 位。 走进他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和下层的光线真是冰火两重天。他用手示意了办公桌 对面的位置,邀请我坐下,而他的座位有高大的靠枕后背,摇动身体的时候一定十 分舒服。坐稳了身体,他才开始正而八经一板一眼地查看我的简历。 于是,我便有了全然的时间和机会去注视他修整光滑的脸,一般男子少有的整 洁,穿着休闲的T 恤,即使是白色,也是一尘不染,绝无濡黄的汗渍。臂膀很结实, 趴在桌面上,鼓捣起了干练的肌肉,跺跺有力的强悍。 “字体真是龙飞凤舞呀!如同男孩的字迹!”他抬头看我,似乎为了进一步证 实应聘者的性别,抖乱了我正在观察他的眼神,“今年毕业!” “啊!”我惊慌失措拨恁出笑容,蹦跳在嘴唇边,“六月份毕的业!” 本来以为,这家公司也是泡汤了,刚才的女孩盛情邀请我留下联系方式,胸口 撒着气漫不经心地填写完表格,正是要转身拂袖离开,却被告之面试,真是有点措 手不及。 “最后一个暑假呢!以后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了!怎么不去痛快享受?” 我从来没有想到老板会鼓励员工纵欲、享乐,涉世未深的我似乎没有对于人情 复杂的预期。我的成长一直都很顺利,想成绩好就能噌噌噌地进入前三名,喜欢绘 画就以专业第一名进入美术学院,正当我需要一份工作的时候,你都已经看见了, 很快就能立马到手。他轻松的问题,让我随即对他充满了好感。 “挣了钱,才能让自己生活得更好!” 他大笑:“听口气,似乎担负着养家糊口的重任呢!”他抬头,漂亮的笑容, 如此精心仔细地打量我。“难怪衣服都是自己缝制的。” 我一向反对和他人品位的一致性,同时作为美院的高才生,标榜气质,我自然 不愿意放弃一身修长的衣架子。夏天的衣料轻薄飘逸,便于缝裁,我总是自己勾画 设计草图,自行选择布料,搭配颜色,拿到制衣店讲解自己的构思和想法,衣服的 经历也越做越顺手,几乎都能达到我的预期设想。每一款新设计都是风格独立。 对于未来,广告只是我的切入口,设计创造Design面对着很多领域,也许我能 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家装设计师、园林设计师、物品设计师,以及动画设计师, 等等。 我在应聘的当天正穿着一件粉蓝色的连衣裙,举世无双的设计,一枝独秀的风 格。“这是我自己设计的,”我生怕别人看不懂这条裙子的来历,便努力强调, “然后拿到制衣店,由裁缝执行出来。”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身前挂有围裙的男子,提着一个塑料的篮子,将饭菜端 出放在办公桌上。头发看起来,黏糊糊粘凝在了一起,布满了头皮屑。 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对我说道:“你已经被录取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问一句关于专业方面的问题,仅仅是一个美术专业的问题。 淡漫的谈话,不着边际的面试,让我感觉到轻松自然和舒适。至少在此前,面 对面考官的设想,统统不存在。比我在半个月前的毕业论文答辩更为轻松。论文答 辩的时候,三个主考官都是平日里授课的老师,对我宠爱有加,我知道他们不会在 问答上为难我,但我还是仔细审阅了三遍论文的定稿。然而,今天的应聘,一次面 试,就通知我即刻上班,激愣的幸福竟然令我莫名其妙。我马上按了按随身的背包, “我还带来了一些大学时代的作品,以及实习时候的作品,不需要看一下吗?” “你身上的裙子不正是你自己的作品,我已经知道你的设计水准和能力了!至 于那些作品,”他微笑地说道:“以后有的是时间!”一种服帖着年龄的务实,不 像起初第一眼中肆意展开的笑容,摆弄出一副夸夸其谈的神色。 并且第一次有人,以社会的高度来肯定我的设计,一种被检阅后的惊喜,我想 那一刻是难言于表的。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