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七月初的那个周末,我们全家被邀请参加市规划局汪副局长的五十五岁寿辰, 桢可一家人也被邀请前去捧场,从前我们三家人同住在一个大院里,关系亲切友好, 感情绝非一般。 桢可没有和他父母同行,他向来喜欢单独行动,到了饭店大门就拨打我的手机 号码,询问我们什么时候达到目的地。当时,我们一家人打的出门,我觉得自己已 经是大人了,全全可以包揽外出的费用,就主动坐进了驾驶仓里,坐在司机身边, 父母亲都坐在后排的位子上。我在电话里告诉桢可我们处于的位置。 “桢可的电话。”我摇了摇手上的电话,向他们示意,他在大厅里等待着我们。 “桢可!”母亲听见了异常兴奋,“我可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了!他父母的 身体都还好吧!” “等一会不是可以见到您的老姐姐了!” 父亲则说:“小伙子,又长高了吧!” “他都多大了,和我是同一年的,就快二十五了,您还不指望让他定型呀!” 我撇撇嘴,他们两个大人不过两年没见这个大小伙子了,冷不丁要见面了,还抱着 这么大的期望,好像是半个世纪后的会盟。 “曼曼,你的个子,达到桢可哪个位置!” “怎么,您该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母亲更是语出惊人的肯定,“我就觉得桢可挺好,没脾气,特耐心,又是你从 小一起上学的伙伴,两个人很谈得来。” “什么呀!”我听见她的主意立马就急,简直把两个志不同道不合的人生撕活 拉地强硬拧扯在一起,我的心都疼了,赶紧抓住我身后的靠背,脸伸向他们,拉住 父亲作为援兵,“爸,您也觉得大可行吗?” “人品到还不错,职业也相当热门,听说工作状况也不错,但就是少了点男性 的果断和魄力,显得小家子气了,少了点独挡一面的才干。” 我父亲是单位人事科的科长,企业进出各种人员,安插到具体的岗位,除了厂 长等顶头上司的提议外,我的父亲多少也有些发言权利,几十年的光景,看到听到 以及接触到的各种人员不胜枚举,所以他特别看重和欣赏男孩子就应该有男孩子的 魄力,甚至是大男子主义的风范和气宇宣扬的魅力。当然,他选择女婿的情况下, 男方不能过于自我,不然他气上面门,谁敢欺负他女儿,他一定会将对方大卸八块。 但是,桢可在父亲看来,就显现得过于百依百顺的个性了,我父亲认为,男人是背 负着家庭的使命和终身的责任,夫妻相敬如宾的同时,在某种上,男方一定要担负 起家庭主心骨的分量。他认为桢可决没有这个能力,他知道自己女儿倔强,还有点 刁蛮,如果不是前段时间发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在他眼中,他的女漂亮聪慧透 顶,灵性决不打任何折扣。但他知道了女儿投身于一场被他认作是愚蠢致极的恋爱, 使他痛失了对女儿完全的信任,他不得不亲自定期地斟酌我的婚姻问题、家庭的规 划和事业的未来。 “就是这样,我们可是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的同学,培养了这么多年的情感, 还不是一无所获,我觉得这和相处的时间长短不有太大的关系,不然我们早成了。” 母亲单打独奏,敌不过我和父亲,但仍然不放弃喃喃地说道:“我就觉得桢可 不错,这个社会大概除了他能忍受你的小姐脾气,大概谁都受不了。” “母亲,你别对我打击,我说不定给你找个教授回来。”我一着急,就把话风 放出来,省得母亲为我莫名地操心,“爸爸喜欢教授吧!” “怎么,你有目标了吗?” 我不回答,买弄着关子,毕竟在目前的阶段,我不能让他们表态什么,更不用 说最终的承诺。我下一步的计划,在恰当的机会里,笼罩住所有人的视线,让他成 为我的囊中之物。 母亲一再追问我是怎么回事,而我在内心中盘算着最近两天迅速与他联系,以 借题文学的名义向他要求见面。我不在乎他会不会误解为是我的主动和追求。整个 计划实施的过程,我都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矜持和保留,我只要一个确切和快速的结 果,能与付雄在一起的最后结果才是我所最终能接受的幸福。但我要如何解释获得 号码的途径,这是一个难点,我终于想到了,我就谎称是打电话在他的办公室里, 由其他老师告诉我的。 我自然高兴自己的灵机一动,抬头看见出租车快速行驶进饭店的车道,开向门 口,我看见桢可傻呆呆地站在酒店的大门口低头,无聊地用鞋子磨蹭着门外的地面, 旁边站立着两个酒店着装的服务生,戴着白色的手套。我把手臂伸出窗外向他招呼, 他比服务生还积极,呼啦地站立在汽车停靠的位置,恭恭敬敬地拉开后车门,迎接 我的双亲,和他们亲切地握手问候,完全不再在乎我的存在。 我付了车费,从车厢里蹦跳出来,很不高兴。“为公主服务得一点都不周全。” 这天,我正穿着一条粉红色波浪蕾丝花边的公主裙。 “我又不是王子。”他挑衅地说道。 “奴仆就更应该安分守己了。”我霸道无边。 寿宴的酒席被安置在付雄公寓附近,正是那家五星级酒店的中央餐厅,这是我 第一次进来。豪华气派的饭店门口还停靠着两辆公安局牌照的执法用车。 从一楼的大厅到餐厅的大堂,上上下下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影子,感觉随处都包 满了金边,富丽堂皇,服务台边角,天花板和大理石地面,电梯间门栏格距,餐厅 大堂里的吊顶板格,桌椅板凳,无处不是金光灿灿的富贵表情。 乘坐电梯上楼的时候,母亲不停地询问桢可有关他双亲的情况,我和父亲跟随 他们身后。我无聊地打量酒店的设施,局长大人的气派真是非同小可,如此铺张宴 会的排场简直令人反感的咋舌。指不定他个人的寿会,暗箱操作,私挪公款的大吃 大喝。谁都知道目前的规划局多是那些私用官职的要员肥差,每天门庭若市,数不 尽的开发商、商界要人在此来回受贿。 汪叔叔的举动也太招摇滋事了,他的官职向来比我父亲风光,在我年幼和少女 的时候,还有一点阴阴的敬畏被埋藏在心里。尤其在童年的记忆里,他妻子对他深 厚的崇敬和膜拜,简直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树立起夫妻之间和谐生活的楷模。当然, 在那个岁数里,我是无法知晓夫妻一词的含义,以及彼此应该履行的义务和责任。 我只认为,两个本没有任何关系,没有血亲维系的双方,他们的权责就在于一起抚 养一个或者几个孩子。在我童年的时光,没有什么结婚迟迟不养育孩子的家庭,我 一直不清楚孩子是怎么来的。我只能含糊地想象,当两个毫无血亲关系的双方走在 了一起,组成了家庭,就会得到一个赐予的孩子。汪叔叔一直被我奉为一个好丈夫, 从前在我看来夫妻和父母的概念是等同的。当然,现在我很清楚,父母的身份是对 于他们的孩子而言,而夫妻的身份是相对与他们相互间情感维系的道德、责任和义 务而言。 而今,我也算见多识广,我不再坚持汪叔叔的神秘和庄严,经过上次看见他和 一个陌生的女子出现在这座酒店的门外,以及今天奢靡铺张的排场,我直至对他有 点厌烦的成分掺杂在胸口。 我们进入中央餐厅连接电梯的走廊,那个是一组亲友团坐在接待席上,收授着 来访者的纳贡。我和桢可代表各自的家庭,上前签名,呈递上祝寿的红包。 宽大高阔的餐厅,可以容纳六七十套桌子,每张圆桌配有十张椅子。落落坐着 不少的客人,空间的高大,恢弘气派,远远地我就看见汪局长的夫人张罗着客人落 坐。便便富态的臃肿,圆鼓鼓地滚动在客人中间,像一桶活动异形的广告招牌,走 到那儿都是一身局长夫人的招牌。她正招待着四五个人,其中两人穿着公安的制服, 特别扎眼醒目。 她看见我们全家,以及桢可的到来,这桶颤巍巍的肉式招牌,欢喜热闹地向我 们轰轰烈烈地滚动而来。她不停地称赞着我的衣服漂亮极了,拍打着我的脸蛋和头 发,仔细端详着我。我知道她的意图,此时此刻正在她金光灿灿的两耳之间的脑袋 瓜里,迅速地翻腾合适的亲属人选,快速决定内部提名,及时把我认购了。 她问我有没有男朋友了。母亲赶紧回答:还没有,就是等着老姐姐张罗一下呢。 她简直喜笑眉开了脸,膘膘纷纷的脸颊,好容易挤出了肉狠狠的笑窝,费力讨好地 探裂在嘴巴和眼眶的四周,融黏黏地粘粘在一堆白腻腻肉团里。“舒曼这么俊俏的 女孩子,我可不敢轻易给她做媒人,又是学艺术的,有哪个男孩能般配得上呀!” 我心里满不服气,我和付雄的事情,就是通过她的口径败露,还把那个傻大兵 的相片硬往我母亲手里塞。“所以了,汪马阿姨,您上次给我介绍的那个退伍兵人, 我觉得交往起来有点难度。” 她的笑僵了一下,怂恿在面孔上的微笑,微微颤抖了姿势,但随即她安下心来, 决定把我攻克。“曼曼,这次干妈一定用心给你找个好婆家。” 我母亲听了自然高兴,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冷静地看着年老女人们的把戏。 她终于安排我们坐定了下来,把我们安置在近离舞台的位置上,显然这是一些 要人的贵宾席。随后不久,大可的双亲也来了,和我们打着招呼,坐在儿子身边。 这是我们两家在前年春节的聚会后,又一次的见面。 整个餐厅吵吵闹闹,桢可坐在我身边,俯在我耳边小声询问:“教授那边的情 况如何?” 他分明是嘲笑我,我看见身旁的人来人往,司仪在舞台上准备着音响效果,便 漫不经心地回答说道:“我们快领结婚证了!” “好神速呀!搞艺术的,都这么冲动吗?”他知道我言不由衷的话语。 “是的,他若见了我父母,我父亲一定会答应的。”我突然眼前一亮,问桢可 道:“他的治疗周期有多长,多长时间到医院进行诊断和治疗。” “随他高兴!” “大可,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去向你们办公室的其他医生套近乎。” “我真是服了你了,有时候为达目的,你真是不择手段。” “你怕我出事吧!” “好像明天星期一,他也该来医院了!你打算怎么办?” 如我所愿,我终于获得想要的信息:“明天我到医院去看你!很久没吃到你给 我买的巧克力了!” “舒曼,迟早你会让我被医院除名的。” 我顽皮地眨弄着眼睛,知道自己眼睛的漂亮,正是对于异性致命的武器。“大 可,有一天如果你真被医院除名了,那就是我计划成功的时候,到那天,你转行算 了,到广告公司来,我荣升你为客户总监。” “开什么玩笑,广告我可一窍不通。” “你只需要捏住一大把客户就好了,像你现在的科室,就是一个很好的资源库。 我知道那些发了财的男人,往往在外面寻花问柳,得了什么梅毒,或者造成性功能 障碍,还不是有钱烧得心慌慌。现在地产业多来钱呀!当然,做其他产品的也不错, 反正抓住那些有钱人,你这个客户经理,就把他们从医院带到我们的广告公司来。” “曼——” “你别不信,”我指着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向他介绍道,“那两个人都是地产 界的巨头,据报道声称,他们的净资产达到了上亿美元。” 突然间,我像触电了一样,神情停留在空气中。“怎么了,舒曼!”桢可惊讶 地看着我掐断了无语的神色。 “我认识那个女人。”在两大地产巨头的中间,正是那个和规划局的汪局长共 同踏进酒店的女人,另外的一次,是我和付雄在名贵的售楼现场看见了她。眼前, 她正穿着一件鹅黄的长裙,在我的眼睛中,除了我对于自己的信心,我没有发现更 加漂亮到值得欣赏和赞美的同性,但她正是这第二个,她看起来比我有一种更加成 熟端庄的绝色,不似乎我的古灵精怪,她配合着自己的礼服,把长长柔美乌亮的头 发盘弄起来,一缕丝绒飘逸顺着的发眉荡荡在眼前。耳朵和脖子好像都滴挂着链饰, 我看不真切形状和样式,却领略到光线下晶莹闪烁的亮泽。宴会还没有开始,她就 拿着饮料敬祝周围众家的地产巨头。 餐厅的客人们基本上已经到齐了,司仪在舞台上主持着宴会的开始,汪局长和 夫人已经站在舞台上,满面容光,看起来年轻了不少,没有全速发体的身段把妻子 支棱着四平八稳。他们还请来了区长和市委的代表,碍于不能过于招摇,政府要员 旁陪桌了一席并不经常露面于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众星拱月的致辞,餐厅随即很有 礼貌地安静下来,气氛冗长而沉闷,我便起身到洗手间,正看见鹅黄礼服的女人在 洗手台的大镜子面前补妆,特别点缀了口红的涂抹。脖子上明黄色透彻的水晶挂饰 摇晃在铂金的丝链上,配合着镜子前的淡黄晕色的照明灯,暧昧非凡。她耳朵上的 坠环,是纯粹的白色水晶,轻盈剔透。 “你的耳环很漂亮!”我轻轻地说道,猛然回馈到一种淑娴的状态。 她看看镜子里面的人,然后回头对我说话:“你的裙子也很漂亮,很适合你!” 一个被充满着赞扬和吹捧的女孩,我的世界里肿浮着那些相貌平凡、资质平庸 的人们的赞赏,但一个真正美人的赞美,对我而言,是相当的美好和珍重。当然她 是另一种情态的美,不浮夸,不骄傲,她抛弃了这些外表的专横跋扈,显现得更加 亲静和优雅。她所有不具备的气质和特色,却在我身上统统存在,比如,我就强势 拥有的浮夸、傲慢、无理,自认为取巧和聪明油滑的机灵,这些表面的嬉闹和浮华, 让我看见自己的畏缩和懦弱,甚至是一种强烈忧伤的悲凉情绪。从前,我认为从来 不会对自己失去信心,我的骄傲自由自在,无处不胜。从我的才华和内涵气质上, 战胜一个一个我不放在眼里的其他女性,我用我坚硬的漂亮,微微拿捏着撒娇的力 度,控制住了男生们的情趣,但他们不过都是一群孩子,他们喜欢招惹漂亮的女生。 因此,我也惹恼了那些得不到相貌出众、才华风流男孩注意的女孩们,但我不在乎, 我是傲慢的,我不需要这些同性的朋友们。她们没有优势,却不怨天尤人,将全部 的矛头直指向我,浪费了许多穿衣打扮、减肥整容,以及绘画等后天补足内涵的时 间。 但今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美丽太过表面化了,像水上的浮萍,并没有根植在 我的身体和灵魂里,我的漂亮仅仅是一具空壳。我第一次开始觉察到身上的自卑, 神情沮丧。临走时,她冲我微笑,如同一片温和的水流,在她面容上生动地流淌。 “曼儿,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回到座位上,大可这样问我。 我没有回答,抬头向前张望,看见她正优雅地坐在男士中间谈笑风生。筵席已 经开始了。 局长和局长夫人,作为宴会的主人,挨着桌子敬酒。我仔细观察他携伴妻子到 鹅黄礼服女人餐桌前的举动,十个人一起举杯向局长和夫人敬酒,只有她的杯子里 是橙汁。 宴会上很嘈杂,淹没了环绕在整个空间里的音乐,我吃饱后,判定没有留下来 的必要,就到相对较安静的走廊里给付雄打去电话。他说他正在公司里,并且办公 室没有其他人,我就决定去找他。 我向父母亲告别,随便一个什么理由,告诉他们我的女同事打来电话,让我陪 她去逛街。然后,是向局长和局长夫人告别,将非要离开的事态加以扩大,顺利离 开了饭店。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