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海南的风光,我不必多说。我们被安排在一座三星级的宾馆里,房间也算整洁, 整体设施当然无法与更高档的酒店相比,而且酒店不面临大海。想看海,就必须步 行二十分钟,晃眼看到岸边有一排整齐的椰子树,再放宽视野就能看见浩瀚宽广的 海平面。 我从没看见过大海,面对如此壮阔无边的微澜涟漪动荡在海平面里的生姿摇曳, 我的神志完全被奇异飘荡的水面和平坦的蓝天所震颤住了,目光的终点交汇在一线 无法穿透的天际线里,如同海水把宇宙带入了另一个尽头,极目穷空的天际线里, 那个苍天沧海交织在一起的视野里,如果我能真正奔跑地冲撞过去,那将是一片怎 样的海阔天空。在那条无穷无尽的天际线后,封闭着一个怎样的幸福世界。我闭上 眼睛,倾听轻轻的海浪声,胸口全然汹涌澎湃的荡气回肠。 第一次见海,是我们跟随着旅行团,安排了房间,安顿下行李,我就迫不及待 地向双亲要求马上去看大海。当时,正值傍晚,旅行团的其他人员都到酒店里的餐 厅进行自主晚餐,我却已经等不及奔跑向海边。父母是亲眼看见过大海的,在他们 结婚的时候,选择了旅行,他们到了上海的入海口,看见长江滔滔的气魄,最终奔 腾进浩淼无边、气势磅礴的大海里,那是一处浅海,再向城市外离开,就是真正的 海洋。 夕阳的天空,一两块淡薄的云片像陆地上的小山丘,不值得一提,我飞跃着梦 想就已奔跑了过去。天色要真正黯淡下去,海水才会涨潮,隐去在山峦后的太阳, 引力的威风,才会被勇猛地激发起劲头。我坐在那里,坐在洁白的沙滩上,把手机 掏出来,拨通了付雄家里的座机电话,不管是谁,我都邀请他(她)听听海的声音。 是孩子接听了电话,那个我照看过很多次的小男孩,他听不见有人回答的声音, 便转头,对着他父亲说话。我能分享他稚嫩的神色。在他四岁的时候,我和他的父 亲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小孩子在我打扫的地板上铺了满地的汽车火车,电话来的时 候,他就在茶几边,小手抓住电话铃声,老实稳重地询问,电话里的来人,却是找 谁,还能是谁,难不成他在幼儿园里已经和小朋友们交换了电话号码。然后,他转 过头,依然摆弄他的玩具,心不在蔫地吆喝道:爸,你的电话。每到这个时候,我 就会和付雄,高声大笑,他则抬起头,流转着滴溜溜的小眼珠,神色颇为不满,那 意思是我们为什么取笑他。付雄乐呵呵地跑去接听电话,电话里面的人总会向他询 问,是你儿子,鬼精灵呀!如今,他已经七岁了,不大玩弄那些小儿科的玩具,而 是开始看书,就靠在沙发上。他没听见电话这边发出回答的声音,就回头说道: “爸,海浪的声音,我在电话里听见有海浪的声音。” 我听见一对亲切的脚步声,压着软软的拖鞋,向电话机靠近,握住了听筒,在 我的脑海里是那个话机的位置,整整三年的时间,它依然坐在那里。“喂?”他的 声音问道。 海浪,无边无际浪淘的气息是我的呼吸,整个海洋都被我安详地浮畔在嘴角边, 湿漉漉的潮水味道,还有腥臭的气味。天色在我眼前,黑了下来,一种沉默的气质 混合着墨黑色的溶质,灌进了海面,我甚至看见了丝状的物质在空气里缥缈。海水 匍匐在沙滩上,慢慢向我爬近。 “是舒曼吗?”他远远地召唤着我。 我脱下了我的匡威球鞋,用脚尖肆弄着匍匐上岸的海水。水温冷暖地交织,我 拣拾起沙岸上一枚满白色的贝壳,身上有一些起伏的褶皱,也是白色的痕迹。沙面 是温暖的,刨开表面的沙层,底下的沙土是一些腥湿的颜色。逐渐冷漠黑暗下来的 夜晚,是要把我吞没。 “是曼吗?” 我呼吸着海水的声音,跌宕和震撼的心情渐渐平抚。我坐在沙滩上,眺望着在 冷清夜色里的海平面,我仿佛低矮了身体,海平面就是我的视平线,或者说一望无 际的海面自由而轻盈地漂浮起来,持平在我的视野里,亲近地与我交流。没有仰视 和俯视的礼仪,仿佛一旦我的伸手,就触摸到海水的柔滑之中。 他不再追问对方的姓名,他在那头终于安静了下来,静静地聆听海的气息。我 听见他的叹息声,也是湿漉漉的涨潮,似乎他正在落泪,他在呻吟地哭泣,我察觉 到嘤嘤泣泣的悲伤,我没有发出一点路经喉咙的声响。我们共同倾听海水的呼喊, 直到我的手机没有电量,自动关闭,闭合了我与另一个世界的传达。 到海边真正游泳的时候,我穿着付雄表弟送我的泳衣。吴浩称赞漂亮的同时, 我就顺口说道是朋友送的,乜斜着目光看他,他也不追究。 “你不游泳吗?”我问他。 不知道当他穿着紧身的游泳裤,包裹在贴身的生殖器官是否是突起的效果,与 其他正常男人的外部特征会有怎么样的不同。我父亲向来喜欢游泳,少年的时候, 就已横渡长江。母亲不习水性,但也迫不及待地尝试着海水,贴身带着救生垫,由 父亲拖向海水中。 “我从小就怕水!祖母说我命里克水,于是爷爷就在名字里用以‘浩’压运。” “你也相信这个。可是大学中文系的老师呢!吴浩,原本应该是无边无际的大 海的意思吧!却是怕海水!不会是你那里不行吧!”我嬉笑着朝大海里面跑,飞翔 溅落的水花打湿了我的全身,与波涛拍打海面时的相反方向,我涌向大海的心脏。 他的莫名被我远远地抛弃在身后,站立在海边,摇晃着手里的旅行包,大声呼 唤:“舒曼,小心点,不要游远了。” 有旅客在岸边的店铺里租借了帆船和海上的滑板,还有海上摩托和快艇不时地 在海面上往返行驶,掀起了急速的波浪,犁起分开的白色浪花,在阳光下透出红绿 青蓝紫的折色谱系。 我湿淋淋地回到岸边的时候,坐在沙滩椅子上,他对我说我的手机有来电,便 从他看管的旅行包里取出机身来看,是付雄表弟的短信,说他在香港呆了两天,沿 途留恋了一些国家,才回到加拿大。问我身体和生活可好。 我看看身上,湿漉漉的游泳衣,正是他回国,在酒店里买来送我的。我把屏幕 调好拍照的状态,以及视框的大小,和合适的光线明亮程度,把手机交到吴浩掌中, 告诉他如何按键。我站在广阔的天地里,背后是一片无际的蔚蓝大海,阳光、沙滩、 椰子树,一个红色游装的美丽女子,就是整个画面的构图。我听见强烈的拍照声, 如同收去了我的魂魄。他问我就这样吗? “它回自动保存的!” 我向他走去,他正随手把玩我的手机,打开了内存,惊喜地发现有他的相片, 正是那张他站立在讲台上,洋洋洒洒、口若悬河、激昂飞跃授课时的表情。然而, 相片的动机和来历,不过是被我用来向桢可证实这个男人是不是个生理残缺的男人, 是否正是病历上的那个男子。如果他知道了这张相片的目的,在我心底的秘密,他 会不会杀了我。干掉一个威胁着他隐私和信念的女人,这个女人有可能毁掉了他的 一生。 不能让他继续翻看下去,下几张相片,都是付雄的影象,还有孩子的镜头,他 一定会问这些人是谁? 我嬉笑地一把抓住手机,我应该把上面的信息尽可能删除干净。“里面有些秘 密是不能被发现的?”我的这种双关语经常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他看来,不过是情 侣间,挑逗和玩笑的情绪,通常令他心花怒放。 “你什么时候照的?”他饶有兴致地爬在我腿边问我。 “你继续问下去,我会脸红的。”我坐在沙滩椅上,忙碌着手机,整理着内存 的文件,尤其是短信和相片全部删除。 他为我拍照的相片,不是很清晰,大概是他当时端手机的指头,抖动得厉害, 但我不愿意他继续为我拍照。自行拍照,又无法体现全身和半身的效果,我就把相 片发送到现在已到加拿大的手机里,告诉他,我正在听海浪的声音。他回复我的短 信,说游泳衣很漂亮。还祝愿我,永远幸福快乐!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