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爸爸爸(18) 几条狗还是跟着他们。 裁缝提着木桶,知道药汤应该送往哪些人家。那些人家似乎也早知约定。见 到裁缝与丙崽来到门前,老人们都摆上空碗,在大门边静静等待。 “时辰到了?” “到了。” “多舀点吧。” “小半碗就够。” “我怕不牢靠。” “你放心,放心。” 元贵老倌扶着拐杖上来请求:“仲满,吾还想去铡把牛草。” 裁缝说:“你去,不碍事的。” 老人颤颤抖抖地走了,铡完草,搓搓手,又颤颤抖抖地回来。接过大陶碗, 喉头滚动了两下,就喝光了药汤。胡须上还挂着几点水珠。 “仲满,你坐。” “不坐了。今天天气好燥热。” “嗯啦,好燥热。” 另一位老人抱着一个瞎眼小奶崽,给仲裁缝看了看,眼里旋着一圈泪。“仲 满,你视视,兴许要给渠换件褂子?你连的那件,渠还没上过身。” 裁缝眨了一下眼皮,表示赞同。 老人转身回屋,不一会儿,让瞎眼奶崽穿着新崭崭的褂子,还戴着发亮的长 命锁。老人枯瘦的手在新布上摸着,划出嚓嚓的响声。“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 了。让我孙儿到了阴间,好歹有个体面呵。” “还是蛮合身的。”裁缝说。 “娃崽就是费衣。” 老人先给瞎眼奶崽灌了药汤,自己接着一饮而尽。 木桶已经很轻了,仲裁缝想了想,记起最后一位——玉堂爹爹,实际上是玉 堂婆婆。这位老妇人总是坐在门前晒太阳,日长月久,如一座门神,已经老得莫 辨男女。她指甲长长的,用无齿的牙龈艰难地勾留口水,皮肤如一件宽大的衣衫, 落在骨架上。她架起的一条瘦腿,居然可以和另一条腿同时着地。任何人上前问 话,她都听不见,只是漠然地望你一眼,向你展示白蒙蒙的眸子。 裁缝走到她正前面,她才感觉到身边有了人,混浊的眼里闪耀一丝微弱的光。 她明白什么,牙龈勾一勾口水,指指裁缝,又指指自己。 裁缝知道她的意思,先向她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掰开对方的嘴巴,朝无 牙的黑洞里灌下药汤。 老门神呛了两下,嘴角边挂着残汤。 在仲裁缝点燃的一挂鞭炮声中,在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裁缝也喝下了药汤, 然后抱着丙崽端坐在家门口。像其他老弱病残一样,他也面对东方。因为祖先是 从那边来的,他们此刻要回到那边去了。在那里,一片云海,波涛凝结不动,被 太阳光照射的一边晶莹闪亮,镶嵌着阴暗的另一边。几座山头从云海中探出头来, 好像太寂寞,互相打打招呼。一只金黄色的大蝴蝶从云海中飘来,像一闪一闪的 火花,飘过永远也飞不完的群山,最后飘落到鸡头寨,飘落在一头老黑牛的背上 ——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只蝴蝶。 两天之后,鸡尾寨的男人们上来了,还夹着一些女人和儿童。听说这边的人 要“过山”,迁往其他地方,他们想来捡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官府的什么人也来 过了。在官家人主持之下,鸡尾寨作为胜利的一方操办“洗心酒”,带来两只烤 羊和两坛谷酒,让胜败两方都喝得脸红红的,互相交清人头,一起折刀为誓,表 示永不报冤。 一座座木屋已经烧毁,冒出淡淡的青烟,只留下遍地焦土和一些破瓦坛,还 暴露出各家各户无锅的灶台,一个个黑色的洞口。屋基窄狭得难以让人相信—— 人们原来就活在这样小的圈子里?酸甜苦辣的日子就交给了这样的洞穴?鸡头寨 的青壮男女仍然头缠着白布条,目光黯淡,形容憔悴。他们准备上路了。一些外 嫁的姑娘在这个时候也抛夫别子,回到娘家,决意跟随兄弟姊妹,今后要死要活 都捆在一起。他们把犁耙、斧镰、锅盆、衣被、箱篓,都拴在牛背或马背上,错 错落落形成一列长队。一个锈马灯壳子,咣咣地晃在牛屁股上。最后剩下来的十 几只羊和几只狗,一声不吭地跟着主人,似乎也知道生活将重新开始。 作为临别仪式,他们在后山脚下的一排新坟前磕头三拜,各自抓一把故土, 用一块布包上,揣入自己的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