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女女女(9) 她哈哈浪笑的时候肯定没有想过,她就不会老去?在暗香袭来的全身洋货里, 她的身体是否也将要长出皱纹和粉鳞? 老黑说过:“幺姑么? —— must die !”她冲我挺了挺下巴:“她这样活 得太受罪。让她结束,绝对人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弄出个自杀的现场,根本不成问题。” 我的心差点变成了一个空洞,每个细胞几乎都砰然爆炸,“你在说什么?” “你明明听懂了,装什么孙子?”她冷笑一声,“你也明明知道,她这样活 一天就是受罪一天,但你就是要让她受罪。为什么?因为你要博一个好名声,你 要别人说你孝顺,善良,有情义,思想觉悟高。是不是?你要把你的善名建立在 她痛苦的基础上。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做人做到这一步,累不累呵?”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是说我伪善?好吧,伪善就伪善……” “但一个伪善者总比杀人犯好吧?”她倒替我说了。 “对,是这个意思。” “那不叫杀人,叫安乐死。”她耸耸肩,“你爱听不听。这事反正与我没有 关系。你不要指靠我帮你什么。对不起,我根本不会帮你。看在青梅竹马的分上, 我这是为你好。” 她冷笑一声,瘦肩一耸一耸,笃笃笃地冲走了,从此再也没来过病房。我知 道,她这几天大汗淋淋地帮着幺姑擦身喂饭塞尿盆,甚至对邻床的陌生病人也有 求必应,是真的。但她不会再来了,也将是真的。她什么时候想起幺姑来大哭一 场,同样会是真的。动情和无情,在她那里都很真实。可真实地杀人也值得把下 巴一挺一挺么?幺姑是她的奶妈和保姆且不去说,她以前的手表,以前的毛衣, 还有当知青时往返城乡的路费,也全是幺姑给的,但现在她居然视感恩报德为庸 俗可笑,甚至还可以说出大篇深奥哲学来证明自己无懈可击,就像平时谈起气功, 谈起声乐,谈起性,总要居高临下地灌来几句“你不懂”。然而现在根本不是一 个理论问题,不是。把这件事打扮成一个理论问题,就不那么真实了。她不必自 居侠女地把香烟抽得那么老练。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次她从城里返回乡下知青点去,说是要磨练革命意志, 故意不坐车,准备花十天时间独身长征。这个消息真把我们吓坏了。我们接到电 报后上路接了三次。最后一次,从村里跌跌撞撞迎出去五十多里地,才在一片白 雪茫茫的大山里,发现公路尽头一个隐约闪动的黑点——她身穿破棉袄,几乎挪 不动脚了。她当时扑到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现在她根本不愿谈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包括她的父母,那两个吊死在 一根绳子上的老干部。没意思啦,别烦我好不好?她眼下只愿意谈谈钱,谈谈男 人和女人。她可以旁若无人地闯进客厅,不管在座的有什么人,单刀直入各种咸 味话题。她评论起女士的眼睛、鼻梁、脖子、胸腰、手足、屁股,无微不至,常 有独特心得,先领男人的神会,于是有时搔搔头自嘲:“真好笑,你们看我这眼 光——我简直要成个男人啦。”接着她又可以大谈男人,一直谈到男人也无法谈 到的水平,再洋洋自得地取笑诸位面红耳赤的听众:“不行不行,你们男人的神 经太脆弱啦。受不了吧?好,换个频道,谈别的。” 幸亏幺姑耳聋,不知她嘴里喷吐出一些什么,否则根本不用等到进浴室,脑 血管早就啪啪啪爆裂千万次无疑。 不过她不会在乎幺姑的好恶。正如她从不在乎什么领导,说不上班就不上班, 说不开会就不开会,连请假条都没有。她也不在乎公园告示牌,带着她那个班上 的中学生偷朵花,偷橘子,偷小卖店的饮料,乐得一派天真眉飞色舞,而且一次 游玩如果没有这类冒险,就简直他妈的味同嚼蜡。她满口粗话却让孩子们觉得很 开心,很崇拜,很迷恋,一个个不叫她“老师”而叫她“老黑”或者“黑姐姐”, 把她当成了黑社会的巾帼老大。她几乎同所有的同事吵过架但又交友众多,交际 圈覆盖到作家、画家、导演、歌星、高官以及子弟,外国的白人或者黑人。这就 是她不会在乎幺姑也不会在乎上述所有人的资本——她经常宣布社会太肮脏,号 称她每天回家都洗澡,于是湿淋淋的头上支着许多夹子,像一根狼牙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