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女女女(13) 乡下回信了,也来人了,是珍姑的两个儿子,用绑在两根竹杠中间的躺椅, 拉拉扯扯地把幺姑抬走。幺姑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不肯走,骂我没有良心,骂 我们将她卖给人贩子。幸亏这一骂,我酸楚的心情突然变得冷漠和强硬。 是你有意这样开骂的吗?是你存心要让我变得冷漠和强硬从而不再对你有所 牵挂?幺姑,你为何要把我最后一线牵挂也强行剥夺? 我躲在厕所里大哭了一场。 后来,听说她在乡下还过得不错。 后来,我们谈到她的时候越来越少。 我感激珍姑,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阿婆。我不知道幺姑与她是在什么时候结拜, 又出于什么因缘而结拜为手足?这里面是否藏着平淡无奇或惊魂动魄的故事?正 如我不知道为什么家乡人总是说祖先是一只蜘蛛,不知道那里的女人名字里为什 么大多带有“媭”字,不知道家乡人为什么常常对一切女性统称为“媭”而不区 分伦常——有学者说这是原始制度在语言中的遗痕,令我暗暗吃惊与疑惑。 因为幺姑,我才知道有一个珍姑,曾经能舞马弄枪,参加过抗日游击队,当 过妇联会长。因为有这个珍姑,我才有机会回到家乡,看到我身上血液的源头。 这是一个坐落在小河边的村寨。一幢幢苍黑的木楼两厢突出,正堂后缩,形成口 袋形的门庭,据说可以吞吃和威慑妖怪。家家大门上都悬有一块镜片,据说那代 表海,代表远祖的发源地,也可镇服阴邪之气。跨入大门时,眼睛好半晌才能适 应黑暗,发现神龛赫然耸立在面前,上面供奉着列祖列宗及一些不见于经传的神 鬼。 很多木楼都左偏右斜,不似砖房那样挺直端正。似乎木材从山里砍伐来以后, 还有生命,还能生长,在一段时间的挣扎之后,已让楼房生长出各个不一的形态, 生长出五花八门的表情。这些木楼前常有美丽花朵,红艳艳的牡丹或芍药,砰然 击穿了绿色的宁静,却不大被山民们注意。 沿着小河一路下来,两岸经常可以看见山上错错落落的寨子,如停息山头的 三两黑蝇,一动也不动。丰沛的河水漫江横涌,下行的篷船飞滑如梭。突然,船 两旁的水声变得激烈,水面开了锅一般暴出狂乱水花。不用说,船正在“飙滩” 了。船家十分紧张,瞪圆两眼选择水路,把艄的和撑篙的都手脚暴出青筋,互相 吼着一些船客不易听懂的行话。水面形成了陡峻坡面,木船简直是在向下俯冲, 任大片大片的浪帘扑进船舱,溅湿船客的衣服。但在船家大声呵斥之下,船客暂 时不得乱动,也怯怯地不敢叫唤,因为船头正向一个池塘般大小的旋涡撞去。哗 的一声,小船居然没有倾覆,而且把旋涡甩到了身后。待耳边水声逐渐敛息,船 客们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船已过滩,刹那间把苔迹斑斑的孤塔甩下了好几里。 遇到水势更猛的险滩,船老板就必定放空船下滩,请船客们上岸步行一段, 这样比较安全。顺着残堤一路走去,船客们可闻采石建桥的叮当声,大概公路不 久就要伸入这片群山了。船客们可闻伐木扎排的笃笃声,山民们正准备将黄柏木 和楠木一类解成木板放出山去。有时,还可在沙哑的唢呐声中撞见一队少年,各 捧一个木盘,盘中有红纸,红纸上或是玉米,或是稻谷,或是一张张铺排齐整的 纸钞,却不知是什么意思,在进行何种仪式。 船进入碧透长潭,则水平似镜。前面的两岸青山缓缓拉开,撕出一道越来越 宽的天空。而后面的数座屏峰正交相穿插,悄悄把天空剪合。这就叫山门吧。船 至门开,船离门合。一座座不动声色的山门,把人引向深深的远方,引向一片绿 洲或一片石滩,似乎有一个人曾经在那里久久等待的地方。 船家请船客们抽烟和喝茶。要是你愿意,还可爬进篷舱,钻入船家黑油油的 被子里睡上一觉。船家说起同行们捞沙的好收入,说起自己少年时的种种奇遇, 还指着右边山头,让我们看边墙。他说他祖爹当年曾经被招募去修墙,当时筑墙 一丈可得银一钱二分哩。他说那时候营哨林立,兵丁不论晴雨日夜都要接替传签, 沿墙巡视。有一年又闹土匪,游兵每人揣一颗熏烤干制的人心,用以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