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女女女(18) 我看了珍姑一眼。这位老游击队员年近七旬,仍然腰板挺直,头发熨帖,声 音响亮,大脸盘子被柴火映得金光闪闪。她大手大脚,大声大气,大襟衣,大奶 子,大鼻头,全然一种爽爽朗朗的大,一下就能笼罩你和感染你。她不由分说地 给我夹菜,老是问我一声“苦不苦”——我知道这就是问菜咸不咸——家乡话里 咸苦不分。 她又夹起两块猪肉,眼圈红了,说这只猪是幺伯看着捉进来的,看着长的, 幺伯还帮忙斩过猪草哩。可惜幺伯命苦,没赶上吃肉。她把猪肉送入我旁边那只 空碗,含含混混地说:“幺姐,你尝尝。” 碗边,是一个空虚着的位子,是整个黑夜的边沿。 幺姐,苦不苦?你尝尝。 位子还是空虚着。 她撩起衣角按按眼角,声音碎碎瘪瘪地从喉头挤出:“你幺伯,想苦了,把 肠子都想绿了,想黑了,想枯了,就想你来……你幺姑命苦呵。她以前是这里最 标致的。一上街,后生就追着看。来提亲的人,把门槛都踩烂。” 我点点头,觉得听懂了她的话,以及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我大口喝下包谷酒, 觉得全身热起来,头重脚轻,动作有些飘忽。我看着火塘升起的闪闪火星,急匆 匆向黑色屋顶扶摇而上,一颗颗在那里熄灭。我觉得它们熄灭在宇宙的深处。 更要命的是,在这最需要眼泪的时候,我仍是两眼干干。 七 我起得太早了,伸手不见五指,掩门时珍姑还在熟睡。 其实赶场用不着去这么早,杀猪的和炸饼的一定还没有去,可我总觉得应该 早一点,去走走月光泼湿的山路,第一个看到太阳。 我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墟场,暗中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大概是树干,或是伙 棚的柱子。我瞪大眼睛仔细搜寻,终于看清了残月,还有月下一道黑森森的陡岸 ——那当然是小镇的连绵屋脊。 不知为什么还不见灯火,不闻鸡鸣与狗吠,以及人们开门时的吱吱呀呀,莫 非现在还是深夜?是我的手表欺骗了我?我摇摇表,喘喘气,继续向前摸去。忽 然,一脚踩着了个软乎乎的东西。在迅速缩脚的一瞬间,我感到它是个肉溜溜的 活物,忽地一下蹿走了,想必是一条蛇。我退了一步,可另一只脚又同样踩到了 软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大概出于惊慌,一扑腾,从鞋底下挣脱,竟顺着我的裤腿 往上蹿,小爪子细细碎碎地一路扎上来直至腰间,幸亏我手忙脚乱地扑打,它才 通的一声回到黑暗中。我冷汗大冒,背脊发凉,两腿软软的再也不敢移步。 憋住呼吸细细听去,似地面发出隐隐约约的潮涌之声。我低头一看,发现一 团团黑影飞掠而过。天哪,老鼠!这么多老鼠!这么多老鼠在列队飞奔! 我记起来了,这些天上面来了一些人,抄着三角架水平仪一类,寨前村后地 一个劲忙碌,又召集群众大会,问大家是否发现了鸡飞树丫、井水升涨等异兆, 同时嘱咐乡民们统一警号,轮流放哨守夜,住砖房的尽可能搬进木房等等,于是 人们便纷纷议论地震这件事。那么眼下莫不是要地震了?不然为什么有这么多老 鼠跑出洞穴?它们是不是已经预感到地表以下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正迫在眉睫? 很久以后,我才想到幺姑曾预言过这场地震。她生前常常觉得头晕,还一再 说到“地动山摇”这个词——那当然是暗指地震了。她眼下已经消失。那天的葬 礼上鞭炮叭叭炸响,在空中绽开一簇簇瞬时生灭的金色花朵,把白日炸得千疮百 孔,炸出一股股焦糊味。唢呐沉沉地起调,又沉沉地落下去,飘滑于身前身后不 可触摸的空处,缓缓地锯着颤抖的阳光。吹唢呐的是几位汉子,有的驼背,有的 眼瞎,有的瘸腿,脸上都毫无表情,或望着眼皮下一块石头,或盯着路边一棵小 草,埋头互不搭理,甚至目光也从不交遇。只是听到锣鼓默契的启导,便悠悠然 各自舔一下嘴唇,腮帮鼓成半球形状,抱起唢呐锯将起来。他们随着前面摇摇晃 晃的棺木,随着扑扑翻卷的招魂旆幡,缩头缩脑登山而去,在一片油菜地里踩出 凹凹凸凸的脚印。更有意味的是,幺姑的棺下垫了一层密密的鼠尸,就像我后来 在镇街上看到的那种,不知是出于什么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