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弃子 齐大元的反击来得十分迅速。令程怡和左君年都没料到的是,首当其冲的竟然 是卢晨光。卢晨光一直尽力低调行事,还和贺仲平保持着比较友善的私人关系—— 但组织部调动陈秀的事,到最后一刻才跟他摊牌。 贺仲平回避了亲自通知宣传部部长的场面,而是让组织部干部科科长来转告市 委宣传部。告知之后,下午就要在常委会讨论,同时调动的有十多个干部,宣传系 统的有三个,陈秀放在其中,从绵湖晚报社调动到对台事务办的对外交往处,级别 上是持平的,但实际权力、待遇都是天渊之别。 这件事简直比撤他宣传部部长的职还让人恼火! 干部科科长还喜滋滋地解释说:“台办比报社可好多了,做报纸责任大,担的 心思多,又辛苦,起早带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一天休假——台办那里主任是空 缺的,锻炼一年,提拔起来就是正处……” 卢晨光只得苦笑。换一个干部,或者会作如此想,但这个调动,对陈秀来说, 简直是灭顶之灾。 陈秀是他见过的最热爱新闻事业的女人。即使报社工作没黑没白,熬得她面黄 肌瘦,憔悴不堪,她还是一头抱怨,一头热火朝天。抓到一条好新闻,半夜三更就 给人打电话,兴奋得像刚拿到一盒糖的小孩子。他认识她时,他还只是新闻科科长, 她比现在的左昀大不了几岁。 那年绵湖发生了特大洪涝灾害,江心洲被淹,武警部队到洲上转移灾民,他这 个科长领着一群记者跟到现场去采访,乘坐一艘小艇,风大浪急,开出不多远,风 势加大,暴雨倾盆而下,小艇在数尺高的浪里颠簸跳跃,看起来随时有覆没的危险, 同行的一个武警也神情异常紧张,嘱咐所有人把救生衣穿好,有人去问船长是否回 航,船长说,船若在此刻掉头转身,正好迎了风势,极容易翻船,只能硬着头皮朝 前开到岛上再说。 四报三台的记者们统统脸色煞白,抱着救生衣,欲哭无泪,惟独陈秀还撑得住, 靠在船头围栏上,还有闲心拿着相机抓拍大江里的惊涛骇浪。他由衷佩服这个有点 疯狂的女人,有意站到她身边,随时准备拉她一把,她感觉到了他的关切,抬眼朝 他嫣然一笑,被雨水淋得湿漉漉、浸得红通通的脸如此一笑,宛如晨露下盛开的月 季,他不觉呆了,陈秀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转过脸去,透明的耳根腾地晕红起 来。 卢晨光不是没考虑过离婚,但随即就传出了他要提宣传部副部长的消息,而陈 秀也被提拔为晚报新闻部副主任,在这个时候闹出绯闻,两人的政治前途都得葬送。 更何况,卢晨光还有个儿子。 这一蹉跎,竟然过了十年。 他不胜感慨地看着放在眼前的人事任免通知。 宣传系统里这次被调动的干部有三个,陈秀、关天圣和电视台的副台长费清。 这个安排分明是刻意的。 陈秀调往台办,接替她位置的,竟然是那个居心叵测的关天圣。按照刘幼捷上 次传来的消息,就是关天圣到齐大元跟前去打小报告的。 费清算不上和他卢晨光有多亲近,他是搞新闻专业的出身,自恃才气,为人颇 有几分狷狂,所以市里的头目虽然不喜欢他,但他在全国电视新闻评比中拿过多次 大奖,也算是名记,也考虑到他是个人才,为了笼络他,便给挂了一个副台长的职 务。许多涉及地方的负面新闻,都是他顶风而上搞客曝光,这一次程怡检查北城拆 迁工作,卢晨光知道他一准感兴趣,便指派他参与报道,果然,拆迁工作的电视报 道被他做成了一个系列,从背景挖到工程质量和价格水分,辛辣、煽情、警醒、翔 实,老百姓天天追着要看后续报道,电话一直打到宣传部来,夸这条新闻贴近生活, 贴近百姓。 而费清这次的调动安排比陈秀还要糟糕,调动他到宣传部外宣办做副科长。 这次任免连动三名新闻干部,用意太明显了。凡是替程派出力的,统统打压, 而齐大元麾下新招募的走狗,立即升迁。影响还不仅仅限于三个人的人事调动,更 要命的是这样的明显的升降带来的政治后果,此风一出,谁还敢公开站出来去揭露 鑫昌的黑洞,谁还敢刊一条与齐大元的意志相左的报道?在正常情况下,自然有记 者敢于揭露社会的阴暗面,新闻这一行业有良知有热血的记者并不少,但良知热血 是一回事,如果搭上整个政治生命就是另一回事了。就算记者敢豁出去,掌握着发 稿权的总编们也会在第一时间把这些微弱的呼声掐灭…… 卢晨光比谁都清楚程怡和左君年这一边的力量有多孱弱。一无财权,二无人事 权,他们所能利用的资源极其有限,舆论造势并无多大实际作用,而且还往往引来 对方的疯狂反扑,但除了舆论监督,民情民意,他们还有多少可调动的能量呢?现 在,这么一点可怜的力量也迅速被剥夺了。 你程怡不是会作秀么?给你把舞台给拆了,没了抬轿子吹喇叭的,你一个人关 到家里唱独角戏吧。 卢晨光捧着头发呆,苦苦思索着下午的应对办法,按照常规,调动他分管范围 里的干部,他的意见应该占很大分量,分管宣传、教育、文化的左君年也该起决定 作用——但,那只是常规而已。人家现在已经不跟你来常规武器了。 看样子左君年和程怡还没看到文件,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他们俩人,办 公室的门却被人大力推开了。 费清是个个头矮小的胖男人,厚墩墩的胸脯呼哧呼哧地大起大落。“卢部长!” 他气冲冲地说:“我听到确切消息,说要调我到宣传部外宣办?!!!” 卢晨光看了看手上的文件,满嘴苦涩地说:“好像是——不过我也是十分钟前 才拿到通知。” 费清气得满脸通红,看样子根本也不相信卢晨光确不知情,他一甩手把背在身 后的挎包拖到面前,卢晨光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朝后退开一步,费清把包拎起 来,朝他办公桌上一抖活,稀里哗啦掉下来一堆各式各样的本本儿,全是获奖证书。 “在白绵,你能找出第二个拿过这么多奖的人,我立即辞职!”费清直脖子嚷 道:“我一个电视人,跑到你宣传部来坐什么办公室,当什么小科长儿!我就喜欢 做电视,我就要做电视!你们把我就地免职好了,我还做我的记者去,甭叽叽歪歪 地捉弄老实人,叫我当什么机关干部!我做不来,我伺候不了大人,我上不得台面 ——” 卢晨光好容易抓住他连珠炮中的间隙,赶紧高声喝住他:“不是我要调你来宣 传部的!你听清楚没有?这件事还没有最后讨论,我现在正在想办法!” 费清怀疑地看着他:“你替我想办法?” 卢晨光闭了闭眼睛,以极大的耐心解释道:“组织部突然发这个文件过来,我 也措手不及,我认为你是个很好的专业人才,放在专业岗位是最好的安排——” 费清立即转嗔为喜:“本来就是嘛!”他转念一想,又回过神来:“卢部长, 要调我的消息前几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你会不知道?” 卢晨光脑袋又嗡了一下,好嘛,全世界都知道要动他卢晨光的下属了,他自己 却是最后才知道。一瞬间,他觉得双腿发软,不得不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扬起脸诚 恳地对费清道:“干部调动有时候是很复杂的事,要调你的事,我确实是刚刚知道, 下午常委会才正式讨论,你不用急,我会替你讲话的。” 听到了允诺之后,费清才算平息了情绪,嘟嘟囔囔地收拾起了桌上的证书走了, 临出门还是又丢下一句:“要是真的不让我干电视了,我立即就辞职,到省台或者 央视打工去!” 卢晨光只得苦笑。同样的一句话,好几年前,他也听陈秀说过。陈秀和关天圣 竞争副总编之位那段时间,思想压力特别大,关天圣做新闻的指导思想和陈秀冲突 很大,保守求全,而陈秀却求新求变,听说关天圣要做自己的顶头上司后,陈秀当 时就说:“如果在绵湖晚报干不下去了,我就辞职去南方的媒体。” 想了很久,卢晨光站起来朝贺仲平的办公室走去。 看到卢晨光时,贺仲平露出热情而诧异的笑容,卢晨光心里只得苦笑,贺仲平 真是白绵官场的第一人精啊。他心里很清楚这个调令一发到宣传部,他卢晨光非得 来找他,却装得特清纯特无辜,就等着他开口求他。 官场上,完全没有把握的事,谁也不会去求人。完全有把握的事,也不会去求 人。做人难,难就难在无可不可之间。厚起脸皮、放下尊严告求一番,若事情办了 还好,事情若又不办,自尊和面子矮下去的这一层,不晓得要多少年才补得回来。 “仲平,这事你得帮我。”卢晨光压根不想质问为什么不先和我通气这类的废 话,索性把话挑明了:“一下动我盘子里的三个人,其中有两个平时无论业务能力 还是组织能力,都是有口皆碑的,这个安排完全说不过去,要是通过的话,我这个 当部长的谁还肯跟我卖命干活?” 贺仲平收敛起了笑容,斟酌了一会,卢晨光没有和他说废话,他也就没有必要 说兜圈子了。 “你该知道,这事不是我的主意。”他推心置腹地诉苦道:“我这个组织部长, 不过是别人手里的章把子。” “你说不说话,还是不同的。”卢晨光逼近了一步。 贺仲平闭上了嘴,手里翻弄着那份文件,过了一会,才吐了口:“三个人全动, 那也不大可能,但三个人都不动,也不可能。” 卢晨光点了点头,眼里露出真诚的感激之意。 贺仲平审视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名单:“你想动哪个?” 卢晨光差一点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刹住了:“下午开会前我来找你,我回 去把他们三人的具体情况再研究研究。” 在去找程怡和左君年的路上,卢晨光就猜到他们会说什么了。程怡和左君年都 约略知道他和陈秀的事。两人都不赞同。只是比较好玩的是,虽然都不赞成,不赞 成的出发点却背道而驰,程怡觉得男人不应该这么放纵自己的感情,左君年却认为 他不应该拖拖拉拉不离婚。 “情况已经很显然了,”左君年不假思索地说:“陈秀是这一次任免的主要目 标,要让齐大元在这个事情上让步,希望渺茫。” 卢晨光苦恼极了:“陈秀又没卷到机关里这些矛盾上来,为什么要针对她!” 程怡和左君年互相对看了一眼,卢晨光知道他们没说出来的话,无可奈何地道 :“是我害了她。” 下午,常委会的议程进行得异常激烈,讨论到电视台副台长费清的问题时,卢 晨光把费清的证书和最后通牒重复了一遍。 “费清确实是个才子,”卢晨光公允地指出:“而且,如果这么调动他的话, 他肯定会辞职跑掉,这么一个人跑出去了,一是白绵的人才损失,别的地市会笑我 们连这么个大牌记者都容不下;二是他跑去省台和央视的话,那边肯定有人要他, 他本来就是个大炮筒子,对白绵的事又一清二楚,到了上面,杀回来捅咱们白绵的 事,曝咱们工作上的漏洞,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了。” 一席话,说得齐大元也变了颜色,贺仲平恰到好处地也表示了赞同意见:“那 倒也是,调动他的时候没考虑到这一层呐。” 讨论到绵湖晚报副总编陈秀的去向时,宣传部部长卢晨光毫不打仄地说:“行, 可以,女同志嘛,做报纸是比较累,这个调动对她很合适,也体现了组织上对女干 部的关心爱护。” 倒是市委办主任侯鱼水看不过去,替陈秀说:“陈总编也是省内知名的报人了, 在晚报一直搞得不错,功劳也有苦劳也有,这么平调她去一个不重要的部门,是不 是有点委屈了?” 程怡笑眯眯地反驳他:“台办难道就不重要么?现在对台工作可是政府工作的 重点哦。” 在原以为冲突会最激烈的地方轻松过关,齐大元始料未及,一开始准备好的重 磅炸弹没机会抛出去,倒有点如骨哽喉了,遗憾地张着嘴巴愣在那里,直到讨论到 绵湖晚报新闻部主任关天圣的升迁时,他都没回过神来,听到左君年发话后才清醒。 左君年的话尖刻而致命,是左氏的一惯风格:“这个人,根本不适合当领导。” 齐大元皱起眉毛,不满地说:“老左,你怎么随随便便就把人一棍子打死呢?” 左君年冷冷道:“前年我主持白绵第一丝绸厂的改制工作,他是改制工作报道 组组长,工作态度我就不说了,绕着弯子敲投资商的竹杠,跟人家整整要了三套真 丝睡衣,说全家老小,正好一人一套!事情不大,品德太坏,这样的人,还能提拔?” 程怡和卢晨光都附和地呵呵大笑了起来。 齐大元又一次张开嘴巴说不出话——一个记者收受点真丝睡衣之类的小礼品是 司空见惯的事,可以说,全城的记者摊开来数都找不出一个没拿过此类小恩小惠的, 但就组织原则来说,这确实是违纪,一摆到台面上,而且是被主管新闻宣传的副书 记亲口举证,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散会后,犹豫了很久,卢晨光才拨通了陈秀的电话,一听声音,就明白她已经 得到了消息。更让他难过的是,她一个字都没有责备他,甚至没有问一个为什么。 他也没有脸和她解释任何细节,难道同她说,是的,政局如棋局,而你,就是那颗 不得不被牺牲的弃卒? 他听见她在那头轻快地说:“晨光,这样也好。” 他说不出话。 她继续说:“总要有个结束的,是不是?其实我等这一天很久了,命运替我下 了决定——我也该重新开始生活了。” 他还是不说话,攥得话筒要攥出水来。 “再见。”她柔声说完,就毫不犹豫地挂了线,耳朵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蜂鸣 音。 他握着电话站了很久很久,才像拿着一只珍贵的瓷器,仔细万分地放回了机座。 接着,他慢慢关上办公室的门,又走到落地窗前,拉上了窗帘。窗帘将最后一缕阳 光隔绝的刹那,他再也控制不住,握着柔软的丝绒,掩住了脸失声痛哭起来。浓烈 呛人的灰尘气息随着啜泣弥漫了他的口腔,他却把脸埋得更深,自成年以来,他未 再哭过,而此刻,既然有足够的理由纵容自己,索性把一生的眼泪都倾泻了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