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奈何 发生车祸的那个早晨,高速公路上车辆并不多。张德常很快从收费站的电子摄 影机上找到了可疑的目标。 程怡的车是早晨7 点10分驶出机关大院的,15分钟后,到达了收费站。回放他 之前的车辆,7 点15分,有一辆和刘林描述的形状完全吻合的5 吨卡车开进了通道, 车身上蒙着帆布,看不出装载的是什么货物。车牌是黑龙江的。把车辆的截图照片 拿给刘林看时,他立即说,肯定就是这车。 画面中出现司机的镜头仅有5 秒,他戴着一副司机常戴的墨镜,只是镜片超大, 遮盖了半张脸。头部又被车顶遮盖住了。 这辆车没有走到高速的下一个收费站,中途有七个出口,在肇事之后,它可能 是从任何一个出口逃逸的。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张德常拿手指敲了敲墙上的幻灯片,另一只手从嘴 上拿下香烟,看了看会议室的全体刑警们:“你们觉得这起车祸该如何定性?” 案情不算太复杂,但牵涉重大,警察们望着头儿,都不说话。 张德常习惯性地把目光落在熊天平身上:“熊队长,你看呢?”自从熊天平拨 正为刑警队大队长之后,张德常对他的称呼也从小熊转为了熊队长,熊天平抗议了 几次无效,也就默认了。 熊天平审慎地看着幻灯,定格的图片是卡车驾驶室,那个司机探出头来,伸着 手正在交费。 过了好一会,他才说:“这个不好说呢。” 张德常关上幻灯,坐了下来,猛吸了一口烟,悠悠道:“000002号的司机刘林 反复强调说,他觉得卡车是蓄意撞他的,你们的意见呢?” “蓄意也是有可能的。”熊天平接口道:“有个别卡车司机素质很差,见了好 车就心理不平衡,尤其是被超车的时候,有意地别一别后来的车,这种事我在高速 上也碰到过的。” “噢?”张德常饶有兴趣地看着新上任的刑警队长:“你也碰到过?吓得不轻 吧?” 熊天平道:“那还用说!当时我就气得立即把他拦下,没收了他的驾驶证,送 到交警队去了,一个还在实习期的小王八蛋,也不看看别的是谁的车!车拦下来后, 我证件一亮,他整个蔫了,苦了吧唧的讨饶,我说你早干什么去了,要不是我反应 快,命都没了!我后来跟交警队说,起码扣他三个月的照!” 张德常深思地点了点头,其他几个干警也跟着频频点头。 “看来这事暂时只能先挂着了。”张德常无可奈何地说。 无法看清装载的货物,也没有司机特征,更没有人知道车子现在去了何方。而 这一车型是货车中最常见的一款,在高速公路上平均每10分钟就可以看到一辆,根 本无从找起。除非奇迹出现,这桩车祸将成无头悬案。 “这就是经过集体讨论后的结论。”吃过晚饭,乘着女儿在自己房间里上网, 刘幼捷对丈夫说:“你就郁闷去吧。” 左君年没有如预料中暴跳如雷,只是厌倦地吐了口气。 “幼捷,我当初应该听你的劝,不当官员,去做实业。”他无限惆怅地说: “好好的,我想走什么仕途呀,落得一个满腔热血,报国无门,像程怡,身家性命 都搭上了。” “好好的你又胡说!”刘幼捷赶紧呸了一口:“老程那里病情才稳定下来,你 红口白牙的咒他。” “吉人自有天相。”左君年厌厌地道:“他能死里逃生,还怕这些。我是真累 了,我看晨光也累了。有时候我都在想,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呀?身在官场,却不能 心甘情愿地遵守它的游戏规则,活该碰得头破血流,以前我谁也瞧不起,尤其瞧不 起像贺仲平那样的,毫无原则又自私自利,现在才明白,我根本连最基本的生存智 慧都没有掌握,还谈什么治郡安民!” “君年,我没觉得你不懂得遵守游戏规则。”刘幼捷十分认真地说:“你要是 不懂规则,混不到现在这个位置。现在是齐大元完全不按牌理出牌,是他已经颠覆 了所有的规则,制定了一套他的规则。” “唏!”左君年恼怒地反问:“你难道不清楚吗?在白绵,他齐大元制定的规 则就是最高规则!” 刘幼捷知道说不过他,便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上午到省里去结果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左君年仰倒在沙发上,疲倦地说:“我给肖省长说了我的疑 虑,才吐了个口风,他就连声叫我不要说了,说这样的事,牵扯得太大,没有确凿 证据,不能乱说。” 虽然是意料之中,刘幼捷也有点灰心了,怏怏道:“张德常也跟我说了,他自 己有把握确定这是一起蓄意谋杀,但是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所以目前只能当交通 肇事案来处理。”说着她从皮包里摸出一叠照片,扔到丈夫怀里:“你看最上面一 张,有什么不对?” 左君年拿起照片看了看,随口道:“这个人怎么戴这么大一个墨镜呀?” 刘幼捷满意地搂了搂丈夫的头,顺势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真聪明。一眼就 看出来了。不过很奇怪的是,熊天平这么一个老刑警居然一点儿都没看出来!而且, 一大清早的,太阳在他背后,他戴什么墨镜?这些都是十分明显的疑点,他硬是看 不出来!” 左君年激动地说:“除非他根本不想看出来!” “还有前面赵根林的事,”刘幼捷深思熟虑地说:“他能下那么大的狠手,把 赵根林折磨成那样,马春山又对这个案子表现出的过度的重视……我猜他们已经蛇 鼠一窝了。只是我实在想不出来,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待赵根林。” 她话未说完,左昀的房间门开了,满脸狐疑的女儿冒了出来:“我听到你们在 说赵根林了,赵根林怎么啦?” 左君年和刘幼捷异口同声道:“你怎么偷听别人说话呀?” 左昀猛地跳到父母面前:“赵根林到底怎么了,你们快告诉我!” 刘幼捷沉下脸来:“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你还嫌你给我们找的麻 烦不够多?” 左昀生气地嘟了嘟嘴巴:“切,不说算了。”转身悻悻地回房间去了,嘟嘟囔 囔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打听不到吗?” 刘幼捷没好气地说:“你去找熊天平打听吧,看他会不会告诉你!” 看房门关上了,左君年压低声音,小声提醒妻子:“你别激她呀,万一她真跑 去找熊天平呢!” 刘幼捷扑哧笑了出来:“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么笨哪!” 经过一组脑外专家的抢救,程怡的伤势稳定下来,颅内出血已经消除,血块也 取出来了,只是人还在深度昏迷之中,省委最新的任命下来了,委任市委副书记左 君年代市长一职,在程怡住院期间主持工作。 正式任命还没到白绵,消息已经传出,路上碰到的机关干部都改了称呼,改叫 左市长。 卢晨光稍稍心安了一点儿,程怡伤情已经稳定,虽然还在昏迷,但总会好转的。 他们在白绵的根基还没有动摇。 只是程怡不在,他和左君年之间少了一个调停人,说话的气氛倒紧张了许多, 常常说着说着就不欢而散,失落中,他不是去医院看程怡,就是去贺仲平家喝茶聊 天,有时被左君年知道他去找贺仲平套近乎,少不了又是一顿嘲讽,虽然不会动摇 彼此的友谊,但他自己的致仕之心,却越发地灰了。 陈秀一去,走得十分坚决,到广州后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已经在南方一家报 社安顿下来,他知道那家报纸,全国知名的前沿报纸,锋芒毕露,也许更适合陈秀 吧。 听着她从千里之外飘来的声音,恍惚若在另一个世界里,再世为人。 只是那个世界,再也没有与他交叉,宛如阴阳两隔。 他再一次怅惘起来。陈秀走了出去,还有广阔天地,他卢晨光若是离开现在的 这个位置,还能算个什么东西呢? 岁末将至,一开春,四年一届的常委改选就要举行,齐大元刚刚提拔了一个新 的副市长,提拔不到两个月,就进了常委,看样子,势头就是对着他卢晨光来的。 外面已经有风声说,老板下了决心,准备在差额改选中把他这个宣传部部长挤出市 委班子。他和左君年、程怡都不同,他没根没基,从乡政府这个最基层苦干实干干 到今天的,一旦常委改选落选,他势必就得调离宣传部,丢人现眼自是不必说,白 绵也绝不会留什么好窝子给自己,能不能进人大挂职都是问题。不过才45岁,政治 前途就此葬送,实在是于心不甘。 从省里安排左君年接替程怡职位的安排来看,形势还有转圜余地。 提拔副市长或者副书记他是不敢去想了,虽然论资历和能力,他早已经足够。 比他晚提拔组织部部长的贺仲平都当上了副书记,他却只能期望在常委改选中能保 住现在的位置。 有时午夜梦回,他常常出一身冷汗,自己这么坚决地和左君年、程怡站在一起,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为了什么?有意义吗? 妻子也约略听到了风声,有一次在吃饭时婉转地暗示说,可以通过贺仲平去走 走齐大元的关系。 他却暴跳起来,前所未有地对着妻子发了一通脾气。 妻子嘤嘤地哭了起来。儿子惊恐地看着从不动气的父亲。 卢晨光很快就后悔了,却还是满腹愤懑,推开碗独自走到书房里去。 吃完了饭,儿子悄悄地走进来,站在他面前问:“爸爸,你为什么对妈妈发火 呀?” 卢晨光低了头,忍住了眼泪:“爸爸不是对妈妈发火,是对自己发火。” 儿子闪着黑眼睛又问:“那又为什么对自己发火呀?” 卢晨光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有事,烦躁了,就发火。” 儿子却追根刨底:“爸爸烦躁什么事呢?” 卢晨光想了一会儿才说:“做个好人不容易。” 儿子吃惊地说:“那要不要做个好人呢?” “再难做,也要做呀。”卢晨光慢慢地说,紧紧地搂了搂儿子的肩膀:“其实 爸爸要是不当干部了,陪你的时间就多了,还可以给你辅导作业,放假了就带你出 去旅游,也挺好的,对不对?” 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听到这里才说道:“晨光,我嫁给你的时候, 从来没指望过你为官做宰,你以前做新闻干事也好,现在做常委部长也好,在我眼 里都是一样,你在外面苦也好,累也好,花天酒地也好,以后哪怕市长书记也好, 或者削职为民也好,我都不管,我只尽我的本分,给你守好这个家,凭你怎么样, 我和儿子总是在这里等着你的。” 卢晨光别过脸去,一口一口把郁积的酸楚都吞了下去,静静道:“我知道的。” 没有当一世的干部。与其做出一辈子悔恨于心的事出来,不如现在咬紧牙关做 人。 何况,尚未放手一搏,鹿死谁手,尤未可知。 下了决心之后,他心里倒松快了一些。和左君年的关系也恢复了融洽,大约是 到了自己向往许久的位置上的缘故,左君年的情绪也高涨了一些,进进出出都风风 火火,程怡住院前还没追缴完的北城拆迁补偿,他追得比程怡还狠,脾气又狠,把 拆迁办的一帮官员累得叫苦连天,拿起电话一听到“市长办公室”,就眉毛直揪。 左君年上任没几天,省里就通知他和省外经委组织的考察团一起去欧洲访问, 这事原本该程怡去,几个月前报上去的名单也是程怡,现在只得由他这个代理市长 去了。 刘幼捷取笑他说:“等程怡回来一问,你代理我的这个把月都做了些啥呀,你 只好说,噢,也没做什么,就是替你去欧洲玩了一圈儿。” 左君年呵呵直笑:“我倒不想出去呢,那么多事没处理,但省里再三说了,一 定要我去。” 刘幼捷从抽屉里拿出存折,嘀嘀咕咕计算给丈夫带多少钱:“出去一趟也好, 给小昀也带件特别点的礼物,从上次她问赵根林的事我们没告诉她,都憋气憋了一 个多星期了,挂着个脸不理人,还神出鬼没的,整天不着家。” “带什么东西呢?”左君年苦恼起来:“你知道我不会买东西的。” “带衣服吧,买件上档次的衣服给她,这么大的女孩儿了,她都没件像样的衣 服。别买香水什么的那些华而不实的。”刘幼捷说:“小昀身上两条牛仔裤、两件 夹克衫还是大学里的呢,一个秋天翻过来倒过去地换,别说看上去不像市长女儿, 连个记者都不像的。也不知道她那些工资都用到哪里去了。” 在左昀来看,现在每一分钱都得掰开了花,幸亏欧淇找到了一份工作,时不时 地还能贴补她一点。没打过官司之前不知道,碰上了赵根林的事,才知道为什么美 国人把律师比喻成恐怖分子。代理费、车马费、餐饮费,光复印材料的钱就成百上 千,赵根林家原来是有些积蓄的,去年因给老大定了亲,原本准备给赵根林上大学 订亲的钱,拿给了他去买推土机之类的,偏生设备又给江勇砸了。 那天隐约听了点影子后,左昀心里一直在嘀咕。 连着跑了几天,都没打听到一点消息。她甚至瞒着母亲偷偷跑到张德常办公室 去,以采访为名,云里雾里闲聊一番,想套出点话来,一直磨到快下班,还是什么 都没问到,灰溜溜地告辞出来,正垂头丧气呢,一搭眼看到陆杰从对面走了过来, 她心里顿时一动。 “左昀!”陆杰看到了她,倒是比她还惊喜,迎了上来:“过来找你妈妈吗?” 左昀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不啊,今天到公安采访,采访完了顺便来找你。” “找我?”陆杰喜出望外兼受宠若惊,笑得眉眼都快化开了。 左昀扑扇了一下睫毛:“现在有时间吗?请我喝茶?” 陆杰举了举手里的文件:“我把东西送到办公室去,等我1 分钟!”说着,撒 脚就跑,边跑还边回头说:“就一分钟!” 两人从公安局出来,陆杰从车库推出自己的摩托车,看着左昀轻轻一跳,坐到 自己车上,一股幽幽的香气从背后透了过来,清新里带着蜜似的甘甜,透过鼻子竟 然在味蕾上湮开了。车子发动了,随着惯性她身体微微朝自己背上一靠,一双手轻 轻地扶住了他的肩膀,经过门房时,站在那儿的两个保安艳羡地朝他偷偷竖了竖大 拇指,他扬扬得意地做了鬼脸,笑容还没从脸上消失,就在反视镜里看到左昀正笑 吟吟地看着自己,他脸上顿时一热。 “陆杰,我觉得当警察好威风呀。”她却像是没发现他做鬼脸似的,甜甜地说。 “威风啥呀。”陆杰谦虚地说:“苦得要死啦,哪有你们当记者的神气。” “神气什么,稍有不慎不就被你们抓起来关起来。”虽然出了大门,左昀的双 手还是放在他肩头上,他很想和她说可以把抱住我的腰,却不敢说出来,生怕唐突 了她。 “那天晚上真的是对不起了。”陆杰又轻轻地说。 左昀笑道:“既然知道,那你怎么赔礼呢?” 声音婉转清泠,和平时的倔强刚硬,大不相同,响在耳朵里,一直软和到心里。 他自己的声音也跟着柔和了数倍,听起来全不似自己嗓子能发出来的:“你说好了, 要我怎么赔礼都可以,只要……”他又自反光镜里瞟了她一眼,壮着胆子又说: “只要你高兴。” 左昀嘻地轻笑了一声:“好罢,你先用车载我去兜兜风好啦!” 陆杰连声道:“好好。”又问:“去哪里兜风?”问完顿时又大大后悔,自己 平日在女孩子们面前都是洒脱自如的一个人,今天的机灵都上哪里去了,所喜左昀 并没在意,懒懒道:“累了,随便去哪里兜兜吧。” 白绵城并无第二个去处,陆杰沿着绵湖的绕湖石路,便直上笔架山去,见左昀 不说话,他鼓足勇气,闲闲道:“前天我逛街还遇到贺小英来着,他陪一个女孩子 在买衣服。” 左昀扑哧笑了,眼波倩然流转:“贺小英是谁呀?” 陆杰傻傻地跟着也笑,却说道:“以前他和赵根林不都在追你么?” “什么?”左昀叫了起来:“你们怎么会以为他们俩在追我?!” 陆杰嘿嘿道:“全班的男生都在打赌,赌他们最后谁能追到你。” “是嘛!”左昀有几分恼火道:“那你是赌哪个?” 陆杰扭头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我赌我,可以不?” 左昀失笑,陆杰的脸腾地又红了:“我开玩笑的啦……” 左昀话锋一转,忽然道:“对了,赵根林好点了么?” 陆杰脱口道:“还是很不好呢……完全都不认人了,好像时时刻刻都要用束缚 带子保定,不然就会自残……” 放在他肩上的手忽然抓紧,一直嵌进他的肌肉,他回头一看,吓得嘎然刹车, 左昀瞪着他,不敢置信地问:“你刚说的是什么?”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