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年春天,大地消融地气升腾的时候,程王庄消失了十几年的一个人出现了。 他一出现就将父亲打击得几乎驾鹤西去。 他叫王大庆。 程游昌十几亩滩地要卖。在程王庄,谁要卖地都会先找到我们家,因为父亲在 购买土地上总是很大方。一旦出现对手,父亲就通过提价,最终把土地买到手。用 父亲的话说土地是不能用贵贱来说的,因为土地会生儿子,如果老天照顾,风调雨 顺,不出三年就会弄回本儿。还有一点,无论是买贵了,还是买贱了,父亲总会回 给卖地的人一点钱财。后来,当父亲和我骑着马沿着我们家土地走的时候,他总是 对我说:“你记着钱有不值钱的时候,可地永远是值钱的。你买地多掏的那点钱, 地会连本带利还给你的。”这就是家业到父亲手里短短的十几年时间,土地就翻了 几番的原因。程游昌家有一份子好光阴,可到了他手里,三天两头往城里跑,嫖妓、 抽烟,没几年就败落下来。这十几亩滩地是他家最后的土地了。 程游昌后来成了父亲教育我的典型,每次经过程游昌家那破落的院子,父亲有 时会隔着院墙往里撒落一把铜钱,然后说城里的路十字街,没有银子吃不开。到我 懂事的时候,程游昌已经成了故人,只留下些女人娃娃,上顿下顿地找寻着吃饭。 程游昌要卖地,父亲就在家里连门都没出候着程游昌。可是让父亲没有想到的是他 在家里候着的时候,王大庆已在程游昌家里了,而且与程游昌谈妥了价钱,达成了 协议。消息传来,父亲抱着水烟壶的双手抖了一下。他没有想到程游昌会将土地卖 给一个十几年不见的外姓人。 十几年前,王大庆到太石镇去卖猪娃子,结果跟着一个骡队走了。后来听人说 他是做了脚户,给人家吆脚跑口外。十几年过去了,他年龄有些大了,跑脚已有些 艰难,加上也厌烦了风雨无阻日暮乡关的活计,就想带着攒积下的一点钱财,回来 置点地过安稳的日子。后来又听人说王大庆跟了主家十几年,得到了主人的信任。 有一次主家没有去,他领脚。那是一笔买卖很大,他坏了良心,坑了主人,昧了黑 心钱才逃回来的。 说法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王大庆确实是带着钱回来了。 和父亲几乎看不起整个程王庄的人一样,即使是王大庆车拉马驮风风光光地回 来了,父亲也从没正眼瞧过这个人。他不关心王大庆是怎么回来的,他关心的是王 大庆一回来就搅了自己的局。十几亩地不是个啥,可这口气要争!父亲想做的事就 一定要做成。何况,程游昌的地是我们程姓人家的地,要卖也得先考虑我们程家。 虽然,程王庄程王两姓通婚,拉拉扯扯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比如这王大庆, 按说他是大娘的堂表弟,他应该管父亲叫表姐夫的。可是在土地的问题上,程、王 两姓人家都是在暗地里较着劲的,谁也不肯放走一次机会,因为土地就是权势。如 果这地让王家人买了去,那父亲失去的将不仅仅是土地。 父亲派人去招来了程游昌。程游昌一进我们家的院门,两腿就有些发抖,但他 很快就站直了。因为他也是和父亲较过劲的,也桌儿上盘儿下地被人服侍过的,也 是妓院娼馆出出进进过的。虽然家境衰败了,但他还是一副老爷的骨头,架子摆得 十足。父亲四平八稳地坐在那把枣木椅子上,抱着紫铜镏金的水烟壶呼噜呼噜地吃 着水烟。他的表情很是平实,但却非常冷漠。谁都知道,父亲的这种表情是最可怕 的,因为他心里已经把事弄下了。 程游昌看了父亲几眼,按辈分他该叫我父亲大爹。可他的嘴呶了又呶,还是没 有叫出来。因为他平日里对父亲就有些不屑,骂过父亲是个受松的话!父亲抽了一 会儿水烟,又换了旱烟锅子,装好了烟之后,把头抬了起来,说:“他给了你多少 钱!”“五十大洋!”“五十大洋?你哄瓜子哩!就你那地,啧啧啧。”父亲把嘴 撇了又撇。 “那地咋了,水漫地,你敢说不是这程王庄最好的地?”父亲摆摆手,盯了程 游昌一眼,说:“五十大洋!”“我哄你做啥?纸包不住火的,不信你去问,五十 个现大洋!”父亲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来将自己罩住,说,“五十个现大洋你就不 知道姓啥了?”“这事……”父亲一摆手说:“六十块大洋,去把地再弄回来。” 程游昌嗫嚅着说:“可是我……”父亲看着这个把自己弄得瘦成了龙一样的侄儿, 眼里、心里、脑子里已经什么概念都没有了,更不要谈什么家族,他已经不认识程 和王,只认得钱了。父亲从椅子上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枣木柜子跟前,撩起黑缎子 长袍,从腰间解下那一大串各种形状的钥匙,打开柜子,解开那个已经黑得发亮的 牛皮袋子,一块一块往外排着大洋,说:“你盯着,我给你数钱了啊。”程游昌嘿 嘿地笑着说:“你这人真有意思,为啥不十个一摞地数呢?你这样数我还得数一遍, 麻烦不麻烦?”父亲盯着程游昌看了一眼说:“我这样数惯了。”要是别人父亲一 定会说出好多的话来。可是对于这个把祖业卖光的侄儿,他什么都不想说了。父亲 笑了一下,说:“你狗日的日子过得好啊,连钱都不愿意数了。”程游昌盯着父亲 看了一会儿,嘿嘿地笑着说:“你在挖苦我哩,我也知道你为啥要这样数钱。”父 亲说:“为啥?”程游昌说:“你这样数钱一定是很开心的,一定很受活,所以你 才这样数钱。”父亲没有说话。程游昌说:“这份家业就是你们人老几辈子这样数 钱数来的。”这句话让数钱的父亲停顿了一下,他不能不抬头看看这个侄儿了。程 游昌开始和父亲一样数那钱,他边数边说:“这些铮铮作响的大洋,一个一个从这 儿数到那边,确实是很开心很受活的,大洋一个碰着一个的声音,像你骑着的那匹 枣红儿马脖子下的铃铛一样,你数钱的时候一定是感觉到就像骑在马背上沿着自己 的土地行走一样吧!”程游昌的话打动了父亲,开启了父亲想说话的欲望。在程王 庄能看透他的人没有几个,可是这个不争气的侄儿却看透了他,他就该教育教育这 个侄儿了。 可父亲还没有张口说话,程游昌又说:“一个有钱的人,只有像您这样数钱的 时候,才会感到有钱的快活受用。”父亲说:“你狗日的懂得这么多,为啥就……” 程游昌也像父亲摆了一下手说:“我们这一门人,从我爷爷开始,他们就不像你这 样的数钱,到了我父亲手里,他还是不这样数钱,到了我就用不着这样数钱了,因 为我被他们教会了和他们一样数钱,也教会了我和他们一样花钱,想想掏一把出来, 往桌子上一撒,都不多看一眼,那更受活啊。”父亲把旱烟锅子放下,又换上了水 烟壶。“我一开始也想像你这样数钱,可是我数了一段时日就觉得没意思了,这样 数钱是要有那份心劲儿,我毕竟那样数过钱了。”程游昌又说:“其实在我祖爷手 里,我们家的光阴比你们家强,这程王庄的首户不是你们家,而是我们家。程家的 主事人是我的祖爷。”说话间,程游昌已经将那大洋摞成了六摞,父亲看着还差两 块,又摸出两块,补齐了。程游昌这时间也从腰间抽出一个黑明黑明的袋子,将六 摞子大洋推搡进袋子里,说:“我这就去把地契给您要回来,程王庄就是咱程家的 天下,不管咋说,我总是程姓的人!” 程游昌去了有半天的时间了,却不见回来,正当父亲准备让人去叫的时候,王 大庆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这个脚户仿佛会飞檐走壁,连狗也没来得及吠出几声来, 他就已经踏进了父亲坐着的上屋。“程旺祖,你就是把整个程王庄的地都弄了去, 又能咋样?又有啥意思?你回头看一看,一点都不感到短气吗?”王大庆两手叉着 腰,一动不动地站在父亲面前,两眼圆睁,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没有丝毫的畏惧, 和一直生活在程王庄的人截然不同。这开门见山的一句话,被王大庆这个吆牲口的 人喊叫出来,震得屋子里一抱子粗的大梁上的尘土纷纷落下来。那声音就在屋子里 回旋着……父亲在这句话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的两只眼睛就像老鹰一样盯着王 大庆,仿佛王大庆是一只兔子或者小鸡。他没有说话,但目光已经有些游离了。 “老受松,连个摔孝盆子的人你都没有做下,还逞啥威风?”“你摸摸自己的脖子, 土都埋到下巴了,你还霸道个啥?” “你死了横着睡竖着躺能占多大点地方!”王大庆站在父亲对面跺着脚骂着, 父亲就那样蔫着,像是嫩嫩的菠菜给放进开水里过了一下又捞出来,连骨头都蔫了 啊。“你用得着那么大的地埋你那二两骨头吗!”尽管这是村子里人眼中的事实, 不管他们在背后怎么说,都不敢把话说到父亲的当面。王大庆骂够了,走了。父亲 还那样坐在枣木太师椅上,直坐到了夕阳西下,玉兔东升。一地清辉水一样泛着银 光。从始至终,父亲没说一句话。忽然,父亲像困乏至极的老牛一样仰面朝天长哞 了一声,说:“老天爷啊,你真要绝了我这门人吗?我要是有个长镬巴子的娃儿跟 着,哪个狗日的敢对我这样,我叫他狗日的连这个门都走不出去。” 父亲在村子里和人弄了多少事,从没有输过。虽然这事也算是弄成了,但父亲 感到自己彻底地输了,而且输得太惨了。他常常说人争一口气,佛念一炷香。可是 这一天,父亲却是输在了一口气上。地弄回来了,但父亲害了一场大病,一个月后, 当父亲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头发上像落了一层灰,细看时,才发现是有一大半已经 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