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折腾了四年,父亲已近花甲,母亲再次怀孕。 每月初一、十五,父亲都要上庙进香,吃素念经。 晚夏的一个黄昏,当我的第一声哭泣从新宅的东屋里传出,在那把枣木椅子上 蹴了整整一夜的父亲,两只手由于攥得太紧太久而搐在了一起,像从冬霜上走过的 鸡爪,许久都伸展不开。两条腿由于窝蜷得太久,往起一站,就跌坐在地上。好容 易站起来,走起路来就像鸭子一般挪动,两腿之间可钻过去一只大狗。他跌跌撞撞 扑进了月屋。女人生养都要在西屋的,可是父亲执意要放在东屋。在女人出月之前 男人不能进月屋,连月婆子都不能见。那不吉利,会冲运,会折寿的。 但是,两个姑姑扯都扯不住我的父亲。那一声粗壮的啼哭让他几乎疯狂了。一 头扎进月屋之后,父亲仅仅是看了一眼我那比蚕豆还小的鸡鸡就晕厥了过去。大娘 掐住父亲的人中唤了三次,父亲才醒将过来。大娘要扶父亲到上屋睡觉,父亲拒绝 了,他依旧坐在那把枣木太师椅上,扯着嗓门吼开了秦腔,从《游龟山》到《包公 赔情》,从《周仁回府》到《铡美案》,从《辕门斩子》到《拾玉镯》……时而喜, 时而悲,时而高亢,时而低回,时而男人,时而女人……整整吼了一夜,吼得整个 村子都无法入睡。 晚夏的太阳从龙山嘴刚刚喷出便炙热难耐。 父亲停了唱。他虽然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但精神爽朗。父亲当即安排两个长工 到羊场上去挑选了五个大羯羊,拉回来宰了炖上,又让长工二喜的爹到县城去请大 戏班子。我的出生是我们家大得不能再大的喜事了。那一年是个歉收年,饥寒交迫 的村子因为我的出世而显得富有。程王庄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吃到了一碗青萝卜炖 羊肉泡油饼,就是因为不便来不了的老人,父亲也都让人一一端到家里去。满月的 那天,父亲为我做了声势浩大的满月。我们家院门前的场上,来自县城的大戏班子 搭起了高高的戏台,二十几个戏子忙出忙进。村子里程、王两姓的人都来恭贺了, 吉祥如意的祝福随酒香飘洒在我家大院,父亲红光满面,朗声朗语。大戏开唱之前, 父亲抱着我到庙里敬过神灵,又回到祖宗祠堂里祭过祖先,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把 那长命锁郑重地挂在了我只有他小胳膊粗的脖子上。当那长命锁挂在我的脖子上时, 我哭得怎么都哄不下。二姐后来说我的哭声让来的人都心里发憷。 这个象征着我们这一门人希望的东西在父亲的脖子上已经挂了六十年,许多年 以后,我才真正感受到这个传家宝带给父亲的沉重与无奈。 尽管它只是半两黄金打成的一个项链式的东西,尽管它已经给岁月打磨得面上 的文字与图案都模糊了。后来的日子里我想,父亲从脖子上取下它的时候,一定是 高仰起头,向着青天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是憋在胸腔中几十年的一口气啊, 他那始终被捆绑着的身体一下子放松开来,舒筋活血般的轻松让他如释重负,体轻 如燕,他一定是骑着那匹枣红儿马在那阔野里任性放肆地狂奔不已。三姐告诉我当 时父亲真的是这样。因为在即将开席的时候,却找不到父亲了,到马圈里一看,见 那匹枣红儿马不见了,才知道父亲是骑着马出去了。父亲吼着秦腔一身大汗回来, 席就开了。父亲宣布免去所有雇农一年地租,并说没吃的人家都可到我家借粮。 开席之后,母亲抱着我走出了东屋。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傲视一切和扬眉吐气的 光泽。当我被父亲抱着一方席桌一方席桌展示给众人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吃了一 惊,因为除了我那白净的皮肤在正午的阳光下像瓷瓶一样非常晃眼之外,在我的身 上集中了几种宿命的符号,一是那黑蓬蓬的头发使前额上两个对称旋十分清楚,那 叫天旋;二是一个耳朵上长着拴马桩,一个耳朵上却长着米仓仓。这些在每个人身 上最多出现两种的符号却在我身上同时出现了,尤其是拴马桩和米仓仓的同时出现, 人们说根本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事。人们都在咬着耳朵悄声细语私下里谈论着,然 而,谁也无法解释这些宿命的符号所包含的命兆。 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由于招待得好,又送了一天一夜的戏,村子里所有人就 在我们家吃了四天。这比放舍饭更实惠。几天来,父亲不时地来到大门外向东而望, 他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人——我们家的大恩人“小神仙”的到来。然而,几天过去了, “小神仙”仿佛消失了一般。这让父亲非常失落!他除了要感谢这位神人,还有更 要紧的事相求。 在村子里六十得子的人有,那是添福。像我们家,这是大喜。按习俗,我的名 字在我出生时就带着,五十得子,就叫五十子,六十得子,就叫六十子,或叫花甲 子。这应时应卯的名字吉祥,而且有纪念意义。但我的名字却让父亲大动了一番脑 筋。他希望取一个寄托意义更明确的名字。他等着“小神仙”给我取名。“小神仙” 一直没有出现,我不能长久的没名字。父亲在想了许久,给我取了“保根”这个小 名。就如同他的“旺祖”一样,寓意十分明了。 八个月后,浪迹江湖的“小神仙”出现了。父亲仿佛黑夜里看到了光明,当晚 就请到了家里。 好酒好肉过后,父亲将我抱了过来。“小神仙”捏了我全身的骨头,问过生辰 八字,屈指掐过,又拉开我的手用一根芨芨梢秆划着看了许久那些细小的掌纹,然 后长长叹息一声,趿着鞋就往外走。 父亲被“小神仙”的举动大大地吓了一跳,一把拉住“小神仙”,说:“先生, 请明示。”“小神仙”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父亲。看得我父亲心里发毛,虚汗淋漓, 许久之后,他才操着一口侉子腔说:“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假话?”父亲嗫嚅着说: “自然是实话,难道我是要听假话的人?”他长吁一声说:“这娃命薄啊,有半凶 的命劫。你看看他手上那根命线,你摸摸他的命骨。”这句话对我父亲来说仿佛五 雷轰顶,他摇晃了一下,忙扶墙稳住身子,说:“有没有解的办法?”“小神仙” 想了想,说:“名字取了没?”父亲说:“等你不来,我给取了保根。”父亲吃力 地将“保根”两个字写到了纸上,“小神仙”摇摇头说:“名字既然已取,就是天 意,也不能再动,我给你改一个字吧。”说着便挥笔写下了“宝根”两字,又说, “你取的名人意太重,这个宝字则体现天意,天长地久的东西才是宝啊,人意好舍, 天意难违。”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声叫道:“高人啊,真是高人啊。”“小神 仙”又在我家做了三天法事,把各路神仙都请请送送地安抚了一番,再一次用鸡血 在我的头上抹了几下。 从我出生到现在,已经有四五只公鸡为我送了命。 转眼间我已满一岁了。周岁和满月一样的隆重,父亲大方得很。按乡俗满岁那 天是要抓命的。那天,我面对的东西要比村子里所有娃娃丰富得多,有金光灿灿的 黄金眼,银光闪闪马蹄银,有晶莹的玉饰,有狼毫的软笔,有犁地的鞭子,有打狗 的木棍……这些东西摆在炕上,大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子,将我箍在中央。最后父亲 把打狗的木棍拿掉了。三姐说我对什么东西都不感兴趣,就那样呆呆地坐在中央, 很安静,东瞅瞅,西望望,目光非常的茫然。这让村子里的人都很惊讶,一岁的娃 娃哪有这样安静的,何况出生在我们这样有钱有势的家里,正应该乱爬乱叫的。在 人们的期待里,我就那样坐着,忽然在炕上乱爬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边爬 边哭,大炕的四周坐满了人,我就在中间爬来爬去,就是不抓那些东西。那种慌乱 恐惧让大人们颇为诧异。后来我索性趴在炕上一动不动,将头埋进褥子里号啕大哭 起来。 母亲又怀孕了,父亲自豪而又充满了期望,毕竟一个儿子太不保险了。何况对 于我们家来说,儿子多了就是福啊。母亲在这一年享福啊,被一家人宠得跟皇妃一 样。一年以后,母亲却生下一个女娃,她依然迫不及待地抹了呱呱乱叫的小生命的 腿裆,但这次她没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