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的出生为父亲带来的是无上的荣耀与骄傲,他的生命得到延续,财富得到继 承,责任有了交代,一生有了归宿。因此,父亲的精神焕发,洋溢着有了后的荣光 与骄傲。我整天被他架在脖子里东家门进,西家门出,脚都不沾地。父亲的脖子里 总是垫着一块装了棉花的尿垫。对家业的经营益发精明,日子过得也愈发精细。有 后的人就什么都有人主了。 但是,我的出生也意味着父亲提心吊胆的日子开始了。在村子里,谁都知道三 岁的娃娃是纸糊。过了三岁,娃娃是泥捏的,过了十岁,娃娃才是铁打的。何况, 父亲有过两个儿子夭折的经历。我们这一门人生子留后的艰辛历程的阴影依然笼罩 着他,他依然对麻绳专从细处断的宿命充满了担忧。如果说我出生以前,父亲只是 着急的话,随着我的出生,担心与忧虑没有一刻不折磨着父亲。 父亲娶的第一房姓杨,也就是大娘。是杨庄杨财主的女儿,比父亲小两岁。人 贤惠,达礼,而且头脑聪颖。父亲对大娘很敬重,什么事都愿听她的。娶女人如接 财神。这是人们常说的。父亲结婚的时候,家境呈衰落之势。自从娶了大娘,家境 不但没有衰落下去,反而是越来越兴旺。 这和周围其他富裕人家“富不过三代”的现象全不一样。人们都说父亲娶了个 好女人。从这一点上说,大娘成就了父亲在村子里的霸王地位。 遗憾的是大娘生下大姐后,就再不生养了。父亲娶的第二房女人姓朱,媒人就 是大娘。父亲对她很好,她不但漂亮,而且达礼,什么都先让着大娘,见大娘不叫 姐姐不开口。更为重要的是她生下过一个儿子,但儿子长到两岁,一场痢疾拉死了。 二娘心强,一心要给父亲生个儿子出来,结果又生了两个女儿后就心灰意冷了。到 了三娘,父亲对她就不一样了。在父亲看来,这个女人就是冲着家境享福来的。享 福也得有个享福的本钱,只要她能生下儿子,福有她享的。可偏偏她没有生下儿子 来,加上心眼小,常常戳闲话捣是非,争宠邀功的。父亲休掉了三娘。四娘第一胎 就生下一个男娃,然而仅过了三天,母子就一起撒手人寰。父亲在我的母亲生下两 个女儿之后也不怎么喜欢她。好在母亲年龄小,大娘、二娘年龄大了,看她如女儿 一样。再者父亲也老了。 将传宗接代的希望全寄托在了我母亲身上。 ,我的出生为一家人带来的东西 是可想而知的,从大娘到二娘,再到母亲和十个姐姐,我一直在她们的怀抱中安全 地生长着,用她们的话说顶在头上怕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现在想来,事实上我一生下来,就处在逃亡之中。见了一头性情暴躁的咆牛或 者骡马,我得远远躲开,经过悬崖、塌窑、塌窖我得远远躲开,不可以到村口去玩, 不可以玩刀、剑、火……总之,我远离一切能对生命造成伤害的事物。特殊情况下 遇到了该如何逃避?比如狗追来时就蹲在地上大叫,不要跑,人是跑不过狗的;遇 到狐狸不要看,因为狐狸会迷人,一看就会着迷;遇到獾、野猪、狼之类,就点火, 因此我的身上总是带着洋火,可父亲又说不能随便点火,会招来妖魔鬼怪的;到了 晚上不能随便出去,会有鬼灌迷魂汤,会遇到拉替身的冤死鬼……这都是父亲一次 次耳提面命教我的。当然我是不会遇到这些东西的,因为到了我会走路的时候,总 是有人跟着,而我绝不可以单独走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去。 村子里和我年纪相仿的娃娃有十几个,我们一块儿玩的时候,父亲会在远处盯 着我。我讨厌父亲像盯着地里做活的长工那样盯着我,便极力不让他跟着。他跟着 我,伙伴们就和我玩不起来。想想一个大人盯着你看,你还能玩什么呢? 可我无法摆脱父亲,就像无法摆脱我的影子一样。农活忙起来或者父亲出门的 时候,就由几个姐姐轮流照看我。 村子里的娃娃都爱玩一种游戏,就是比闭着眼睛退着走路,看谁退得最远最快。 路段当然得有些危险性,比如有胡洞或者沟垴头子,那样才刺激。父亲一再交代过 不许玩,因为在村子里,到处是沟垴头子和胡洞,走夜路从那里闪下去的人不在少 数。有一次我和王三子、狗狗几个闭着眼睛退着走路。父亲去地里了,不知道半路 上咋又折了回来。他将几个孩子堵在一起,一人给了几巴掌。到了我,父亲的巴掌 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屁股上,说:“小祖宗呀,你咋就这么不懂事呢? 你和他们不一样呀?你咋能和他们比呢?“他的眼泪同时也打在我的脸上。父 亲从来没有对我这样凶过。我又吓又疼,就没气了。这下把父亲吓了个半死。号哭 着将我唤醒之后,他一巴掌一巴掌扇自己,嘴和鼻子都扇得流血了还在扇,多少人 都拉不住。 后来。父亲说:“宝根,你记住,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明白,说:“我为 啥和他们不一样?”父亲说:“你和他们咋能一样呢?他们都弟兄好几个哩。”父 亲一遍一遍抹我的头,像抹一件非常珍贵又非常怕碎的玉器一般。父亲长叹一声, 说:“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似乎就是从那件事以后,我有了个毛病,只要生气惊吓,就死过去了。因此我 的头上总是留着三撮毛,额前一撮,中间一撮,馋嘴窝里一撮。 这叫气死毛。一气死过去,就揪住三撮毛拼命地拉扯喊叫。谁要将我气死吓死, 就要吃大亏了。 姐姐们为此挨过父亲的打,因为她们一惹我,我就会气死,不过大都是装出来 的。可是父亲却认为是真的。尤其是八姐、九姐、十姐非常恨我,却又无可奈何, 只得叫我小祖宗。因为她们还没到下地干活的年龄,有带我玩的任务。轮到谁带我 陪我,简直就像遇到了天大的灾难一般。她们宁愿到地里干活,也不愿带我陪我。 在背地里,他们骂我是“瘟神”。有一次,九姐骂我“瘟神”时让父亲听见,父亲 一个耳刮子将她扇出一丈远,头都跌破了。这些,无疑滋长了我的骄横与任性。 直到六岁那年,我被自己娇惯坏了的任性与胡闹彻底吓破了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