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二喜是我们家的老长工,二喜和他爹一样,长年四季为我们家放羊,兼喂“火 焰驹”。他对“小白龙”简直是痴迷极了。二喜看着“小白龙”,说:“少爷,你 看这狗日的长的,你说它是咋长的啊,比老爷的‘火焰驹’还精神。”我说:“它 就那样长的啊。”二喜说:“这样的马,放在我们这山窝窝里,可真是憋屈了。” 我说:“为啥?”二喜说:“它展不开脚呀,如果在东塬上,它一定会像风一样, 像闪电一样。”我说:“是吗?”二喜说:“那是肯定的。” 东塬是我们这里的一个大塬,大得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大。它辽阔、健康、丰富、 壮美,因为地势相对较高,气温低凉,相对湿润一些,马齿苋、冰草、丑蒿、灰条、 牛耳朵等长得十分旺盛,有半人多高,猫蹄蹄、俏姑姑、鸡冠冠、马兰等花无比艳 丽。整个草地洋溢着醇烈的香气,每个叶片都充满了精神,遥远的地方闪动着水雾 一样的东西,大地呈扇状放射开去。整个东塬看上去像水一样晃眼,风一吹整个草 原就像水一样涌动,银花花的。当风儿吹过,羊群就像花一样显现出来,云白水亮 得显眼。只有塬畔上种了些许的胡麻和油菜。正是胡麻淡蓝色的花的宁静和油菜艳 黄色的花的奔放漫卷着山塬,使山塬显得那样壮美气派。鹰在上空盘旋,鹰使天空 高远,使太阳渺小,使草原宽阔,使遥远的山峦磅礴…… 二喜的话没错,“小白龙”就该在这样的塬上驰骋,我们拉着它向着东塬而来。 一上塬,“小白龙”就亢奋起来,不看脚下茂盛的青草,而是望着远处,蹄子在地 上刨着,像壮汉敲鼓一般有力,大地在它的蹄下颤动。它高仰着头,长嘶一声,两 只前蹄用力地攀向天空,像人站了起来,鬃毛立时飞扬起来,尾巴直伸,与脊背形 成一道端直的平线,似乎每根鬃毛都充满了力量。它一声长嘶,箭一样蹿出去。仅 仅在我一呆一愣之间,它已经在十几米之外了。 “小白龙”奔驰起来。前蹄与后蹄扯在一道线上,扬起的下颌努力地向前伸去, 身子拉得那样的舒展,比平时长出几倍。浑身所有的部位都在努力向前,那尾巴像 拖着的一个扫帚。鬃毛飘逸。草地上像卷过一道旋风一样,将草与庄稼扇开一道扇 子形状,它的蹄下扬起一道淡淡的尘带。那不是在跑,而是在跃,不是在大地上, 而是在天空中。 塬虽说平整,也只是相对的,是一截一截的平整,这种平整实际是起起伏伏的 平整,平整与平整之间有梁峁谷壑,只是平缓一些。它像一只雪色的狐狸背负着阳 光在奔驰,忽而出现在一个梁顶,忽而又隐入一个壑谷。时隐时现,时现时隐,越 来越小了。 我和二喜都惊讶地呼叫着,在我们_ 的呼叫声中,它已经消失在我们目光尽处。 那仅仅是刹那间的事。当我从“小白龙”奔驰带来的兴奋中清醒过来时,“哇”地 一声就哭了,我想它一定想念离开的地方了。它已经去得无影无踪了,二喜哆嗦着 说:“它不会不回来吧?”我流着泪盯着远方。 二喜说:“少爷,你别担心,它会回来的。”我有什么担心的?就是跑上十匹 小白龙,父亲也不会说我啥。我之所以哭,是因为我想哭了。我的眼泪迎着风在飞。 忽然,二喜喊了一声,“少爷,它回来了,你看。”果然“小白龙”出现在一 个峁顶上,打了个站立之后,箭一般向我们这边驰骋过来。它像狐狸,更像一只豹 子。在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峁顶,它又打了个站立,长啸一声,直直地扑将过来,我 们都吓得往开躲去,怕它刹不住。可是到我们站的地方,它四蹄像钉耙一样抠进土 里,铲起的土块四处飞溅,然后稳稳地站在我们面前,浑身的肌腱岩石一样隆起, 血管像秋日肥沃的土地里爬满了粗壮的蚯蚓,一道一道从那光滑的皮肤中凸现出来。 又是一声震撼东塬的长啸,稍时浑身舒展开来,嗅嗅我,又舔舔我的手背,这才吃 草去了。它浑身流着汗,豌豆大的汗珠蘸着阳光一滴一滴落下。 “啧啧啧,它要用多大的劲儿才能停住?你看这蹄窝,有老碗口那么大,这么 深,像是镬头刨出来的一样。”二喜说,“凉州出的马是专门训练来打仗的,为了 停下来,有的马把腿都窝折了。” 我抹了两把眼泪说:“这么大的塬,它这么快就一个来回,它能跑多快?”二 喜说:“要是在大草原上,它一个时辰能跑二百里。”二喜懂马,来我家放羊之前 他往口外跑过脚。 薄暮时分。狗尾巴草在习习晚风中赶羊儿一般将草地摇曳成一片梦幻般的洁白。 “小白龙” 跟着我,十分随意,我快了它也快,我慢了它也慢。它不时长嘶一声,山塬就 久久不息地回应着。我骑着它有一种行走在水里的感觉,一漾一漾的。它走得稳而 快,仿佛上路远行一样,眼睛总是盯着远方,不像别的马,与驴与骡子追咬,叼吃 路边的庄稼,再不就是头杵在地上闻尿痕,然后将嘴巴高高噘起来。用鞭子抽急了, 便是一阵小跑,一前一后地乱颠,铲得人沟壕子里发烧发烫,有几次,我的沟壕子 都让马背铲烂了,站的时候总要将腿叉开,否则烧疼烧疼的,娘便撕一团新棉花出 来让我夹上。 我在想着如何对父亲撒谎,毕竟我一个人走出了村子,而且走到了离村子二十 多里以外的地方。然而,当我走进村子的时候,父亲竟然十分高兴,他说:“儿啊, 你长大了。”我看到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泪光。我不知道,其实我的父亲 一直是尾随着我的。 从此,我便恋上了去东塬,虽然离村庄很远。 “小白龙”对东塬是痴迷的,走向东塬就像上战场一样雄武。一上塬,它每块 肌腱都会隆起,每条筋脉都会炸响,它把东塬当成了草原。父亲派二喜陪我,在他 的讲述中,我对草原的气息有了认识,那是平展的大地上牧草青翠鲜花开放混合出 的浓郁的香气组合成的气息,狗尾巴草梦一样摇曳着铺向云白水亮的蓝天。 “小白龙”的奔驰让我产生了骑它驰骋东塬的向往。在那样奔驰的马背上,该 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在二喜几个人的鼓动下,我跨在“小白龙”的背上,它立 刻两耳高竖,像是在等待着起跑的命令。我一抖缰绳,它一声长啸便驰骋起来。那 起步就是一跃,而这一跃也在十几米之外了。那长长的鬃毛,全往背部飘来,却并 不贴在背上,整齐而不蓬乱,仿佛给梳子梳理过,一根一根都像在奔驰。立时我就 觉得两耳呼呼的,仿佛刮起了疾风,而此刻整个山塬上一点风都没有,仿佛那风是 从那鬃毛中卷起来的。整个东塬呈扇面展开,草和庄稼模糊成一片绿海,飞速往后 流动。它不是在跑,而是在飞跃,一起一落的,稳健、飘逸、洒脱。它在跃起而落 下的那一刻,你感觉它不是落在坚硬的大地上,而是在水上云上一般轻柔,一点都 感觉不出震颤来,而那起落的蹄声,却分明是落在了金属之上,清脆,刚劲,有力。 从马背上下来,我和它都已是大汗淋漓,二喜恳切地对我说:“少爷,能让我 骑一次吗?”我点点头,他便走向了“小白龙”,可是他刚刚上背,“小白龙”一 个蹶子,便将他抛出一丈远。二喜哎哟哟地从地上爬起来说:“日怪了,我就不信 它不驮我。”可当他再次走向“小白龙”的时候,“小白龙”竟然又踢又咬的,二 喜近都近不了它。二喜无奈地说:“少爷,它认下你了。” 父亲对我熟悉“小白龙”的过程十分满意,他拍着“小白龙”的脊背和屁股说 :“儿子,你该知道你有多少土地了。”父亲骑着“火焰驹”,我骑着“小白龙”, 时而策马徐行,时而催马疾驰。父亲腰间那个非常柔软的牛皮袋里的银元,随着马 的起落丁当丁当响个不停。父亲一身暗紫色袍子。我一身银灰色袍子。地里劳作的 人们看到我们,都打过招呼。我们走出老远了,他们还凝眸而视。父亲用马鞭指着 地上劳作的人,说:“看见了吗?他们都在给你干活哩。” 我有了“小白龙”奔驰起来带来的惬意和舒服,仿佛奔驰的不是马,而是我自 己。但这只能暂时缓解红杏带给我的痛苦。在“小白龙”带给我的快感与惬意中勉 强地度过一段时日之后,对红杏的渴念复涌动于心头,我才明白那种痛苦是无法排 斥的。每当我骑“小白龙”出门的时候,红杏就倚着上屋的门楣,将目光投向我。 可是当我看她的时候,她又立刻把目光投向了别处,或者干脆就走开了。我帐然地 骑着“小白龙”走向我们家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