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个黄昏,我和父亲从土地上回来,洗过脸,吃过晚饭后,就坐在窗根下看衔 着夕阳的二龙山。二龙山的一面金光灿灿,另一面却黑沉如铁。我听到了父亲和母 亲的谈话。 父亲说:“宝根的婚事该着手了,我感觉浑身的劲越来越少了。”母亲说: “是到时候了。”父亲说:“得找个能帮他的,他有些懦弱。”母亲说:“我看红 杏那女娃挺懂事的,人也长得水灵,我喜欢她那口整齐的牙齿。”我心里暗喜,迫 切地等待着父亲的回答。可是父亲仿佛是要给坐在窗根下的我卖关子,过了好大一 阵,父亲才说:“不成,她嘴有点大,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吞细糠,她长了 个穷相。”母亲说:“也不全是那样,他大舅的女人嘴大得像个笸箩,不照样吃香 的喝辣的,不比谁活得都好?男人的命就是女人的命,跟上宰猪的翻肠子,跟上做 官的当娘子。我看这丫头挺机灵的,做事很有心计,眼活。”父亲说:“唉,她家 太穷了,娶了红杏,那一大家子人还不把咱拖累死了,他家三个儿子都过了娶婆娘 的年龄,一个都没娶,他还指望着红杏给他换回个媳妇子来呢。”母亲长叹了一口 气说:“也是,结了穷亲戚自己也就穷了,三天找这个来了,两天要那个来了,就 是有个金山,也让他们拉穷了。”父亲说:“得找个能帮上他的人,我们都陪不了 他一辈子啊。”我一听着急起来,我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几次口,吐出来的都是粗 重的呼吸。“张堡子董寿有个女儿,几年都没见了,不知许人了没有。”父亲说。 母亲说:“你说的是花头董寿的女儿春春?”父亲说:“就是。”母亲说: “你快去看看吧。”父亲说:“我想着他一结婚就把家业交给他。” 我转身走开了。这个晚上,我一夜无眠,一次一次给自己鼓气,想着第二天最 迟第三天就得把事情说明了。可是第二天我没说出口,第三天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第四天一大早,父亲就叫人备好了两匹马。出了村子我才知道我们不是要到自己的 土地上去,而是要到张堡子去。我知道这是要去相亲了。我努力了几次,终于还是 没有说出口。 张堡子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卧在一条东西走向的山下。依山而凿的窑洞,像一 个个大张着的嘴巴。山上有一个高大的堡子,那是为防土匪而修筑的。有些许的树 布在山坡上,星星点点地绿着。路上,父亲告诉我,董寿是个日能人,做事很有心 计,他原来是给张堡子最大的财主拉长工的,现在他却成了张堡子最大的财主。又 说,去是为了相亲,但是不能让他们看出来,就说是我们路过,进来讨口水喝。我 看看父亲,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董寿叫长工把两匹马拉进去,说:“先饮了,再一个马给喂上二斤豌豆。”父 亲摘下石头墨镜,忙说:“路过这里,来看看你,顺便讨口水喝,马就不用喂了, 早晨喂过。”董寿说:“你这是来看我吗?连门都不进就走?”说着就把父亲扯进 了上屋。然后对着外面说,“春春,快收拾一下做饭,来贵客了。”父亲说:“喝 口水就走,怎么连饭也吃上了。”董寿说:“一跺脚踏得南北二川动弹的程大老爷 踏进门来,这是我董寿的福气,不要说是吃顿饭,就是摆宴席也是应该的。”父亲 说:“真不吃了,还赶路哩。”父亲还要说什么,却已被董寿推上炕去,两个人就 躺在炕上吃起烟来,董寿看看我说:“是宝根吧?”父亲说:“是犬子。”董寿说 :“几年不见,一表人才嘛,长成大小伙子了。” 不一会儿,春春就将鸡蛋摊饼、腌猪肉炒粉条、烫面油香和鸡蛋汤端了上来。 董寿说:“尝尝,看看我这小女儿的茶饭如何?”春春转身离开的时候,董寿又说 :“这娃,见了你干大也不问好。”春春就脸一红,走到父亲跟前问了一句“干大 你好”,董寿又说:“你干大和干哥哥难得来一趟,去把那瓶好酒拿来。”酒拿来 之后,董寿又说:“给你干大和干哥哥斟上。”春春斟酒时,我偷眼打量了一番, 大花眼睛,眉毛修长,皮肤还算白皙,两个脸蛋有着淡淡的粉晕,身材高挑。父亲 从牛皮袋里掏出一个大洋说:“春春,过来,干大也没给你买啥,自己喜欢个啥就 买个啥吧。”春春不接,父亲就不高兴了,去看董寿。董寿就对父亲说:“他干大, 这有些重了吧。”父亲说:“这重啥。”董寿就对女儿说:“拿上吧,你干大的一 片心意。”董春接了过去,她对父亲道了谢,显得很大方。吃过饭,他们又喝了一 阵罐罐茶,我和父亲又骑着马上路了。 回去的路上,父亲说:“董寿这个人精,已经看出咱们的意思了。”我说: “你咋知道?”父亲说:“他让女儿接了那大洋,不然,是不会让接的。”我点点 头,父亲又说:“那女子你看了吧?”我红着脸没说话。父亲说:“这女子我看不 错,眼睛会说话哩,啥虫拉啥屎,人差不了。”又说,“精明了就好啊。” 红杏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来了,有几次我想问母亲,却羞怯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 去。 有一天,母亲在抽了两口之后,对父亲说;“让老王的小女儿红红来服侍我吧, 他问了好几趟了。”我说:“红杏不来了吗?”母亲看看我,那目光似乎在问我, 但也仅仅是一瞬就闪过去了。 母亲说:“她要嫁人了,是换头亲。”随后母亲又漫不经心地说,“在家里做 嫁妆哩,她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她二哥都过三十了。”我心里一阵难过,但我的 表现也只是将两只手捏得干响了几声。 父亲不耐烦地对母亲说:“让来吧,好像一天没有使唤丫头你就会死一样。” 母亲说:“你现在盼着我死了。”又去抹泪,父亲就去了二娘的房间。母亲就又长 吁短叹地落起泪来,嘴里不住地嘟嘟哝哝起来,我觉得烦,就走了出来。 红杏的婆家就是村子里王姓的一个屠夫。 这个从十来岁就跟着爹宰猪的汉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屠夫,干瘦而矮小, 一双罗圈腿,走路时中间都能钻过去一只狗。但他却能将三四百斤的大猪一只手提 起来放在案子上。在我的印象中,屠夫手中总是提着一尺多长的刀子,动不动挥一 下,就像天空打过的闪电,寒光闪烁,碰到什么就会发出铮铮的响声。宰猪不宰猪, 屠夫都提着它,仿佛它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一如我脖子里的长命锁一样。 我们家的猪都是他来宰。我们家一年要宰三头到四头猪,因为料食好,个个都 在三四百斤。 抓猪的时候,他大哥和二哥在一边帮他,他扑过去,抓住猪的后腿一提,就将 正疯狂奔跑的猪后半截悬空,胳膊一摆,那猪就被摔倒在地。他提着后半截,两个 哥哥提着前半截,将猪提到了油乎乎的杏木案子上,他将袖子往起一挽,嘴里咬着 刀子,一只手扯过压在下面的猪耳朵从猪嘴拉过。将猪龇着大牙的嘴箍紧,刺耳的 猪叫声便只剩下哼哼了。他一只脚踩住猪头,一只手提成拳头在下刀的地方捣几下, 将那一尺多长的刀子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从猪的脖子很从容地捅进猪的心脏,血就像 泉水一样喷出来,溅了他一身一脸。 猪痛苦地挣扎着,嘶鸣着,他每捅一下,那猪浑身就抽搐一下。他竟然还咧着 嘴笑着,表情那么的生动。当猪血流尽,停止了挣扎,他抽出刀子来,在猪身上蹭 上几下,抬起腰来,飞起一脚,就将猪从案子上踢翻了下来。整个过程,仿佛他的 每根汗毛都充满了力量。 每年我家宰猪的时候,母亲不让我看,说是看了要做噩梦的。可我偏要看,因 为我必须保证拿到猪尿泡。那是很好玩的东西。猪尿泡取出来之后,撕掉包在上面 的一层油,腾空里面的尿,准备一堆细沙土,然后用个竹管套在尿泡口上,边吹边 在沙土上揉,能吹一个西瓜大,扎住口可耍一个月。许多孩子都等在周围,一不留 神就让别人拿去了。 他的一只眼睛瞎着,那是小时候他爹宰猪他跟在屁股后面,让猪一蹄子蹬瞎的, 家穷,又一只眼,女人说不下。一提人家就说两只眼睛日子都过不下去,别说是一 只眼睛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偏偏为他下世一个小十来岁的妹妹。因此成就了两户 人家。 红杏不再来我家,我整天觉得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几个先生先后给我留了一大 堆书,我本来已经对看书有了点瘾,却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我在红杏家对面的山梁上转来转去,我觉得自己像一只狗,在候着一块骨头一 样。可是红杏没有出来,她有几次看到了我,但却转身进屋去了。 我知道她从心底里把我这个男人彻底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