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屠夫天天在我家的院子里吼叫,他用一根树杆挑着我的长衫和裤子,像挑着一 面旗帜一样。 他开始扑进我家的院子里搜寻,手里的那把刀子愈发明亮,他已不像前两天那 样守株待兔了,而是打起游击来。忽然间走了,忽然间来了,像一朵云一阵风一般。 我整天给关在那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浑身起了一层红痘,痒得 要命,嗓子像吃了牛角辣子一样火辣辣地疼痛,连呼吸都困难了,我觉得自己快要 给憋死了。 大洋没有摆平事儿,父亲彻底给吓坏了。他在祠堂里向祖先求助,他去庙里向 神灵祈祷,但一切都无济于事。父亲又提了一倍的大洋去了趟屠夫家,他还是那样 被赶了出来。晚上,父亲从谷堆里抽出一把刀来,那是一把大马刀,是用来防土匪 的,已经锈成了红褐色。他在磨刀石上开始磨刀,直到磨得那马刀雪亮雪亮。他拔 出一根头发对着刀刃吹去,头发断为两截。父亲提着马刀钻进地窖里来了。他头发 已经乱成了一窝,就像被风弄乱了的蓬草,背驼得更厉害了,他爬进地窖来发出的 粗重而短促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形成很大的回声。他长叹一声说:“不能再这么 下去了,这狗日的一头能把砖墙撞出个洞来。一个穷得丁当响的人不要丁当响的现 大洋,那事就大了。”父亲把马刀往我眼前一横说:“你去宰了他。” 这句话让我脑子“嗡”的一声,马刀雪亮的光芒映在我的脸上,一股热流就顺 着大腿根直冲冲而下,我的两只手哆嗦起来。父亲说:“爹老了,要是那几年,爹 早就把他宰了。”我出了一身的汗水,父亲说:“你宰了他,爹破上这份子光阴为 你打官司。你四舅是读书人,有钱有势的,他家的亲戚在城里做官,花点钱就没事 了,咱有的是钱。 你二舅的固子杀了人,就是花了点钱打赢的官司,现在跟没事的人一样。“父 亲说这话时,他的手颤抖着连火都对不到烟锅头上去。父亲抽了两口烟又说:”这 事雇不成人做,那你一辈子就给缠到这事里去了,弄不好人财两空。“我摇摇头, 嗫嚅着说:”爹,我宰不了他。我见了他就发抖。“ 我想告诉爹我刚才就已经尿裤裆了。父亲说:“你能分他两个大,怕他啥?” 我低下头去,我不敢看父亲的眼睛,更不能回答他。父亲泪水流了下来说:“爹不 能陪你一辈子啊。”我心里颤抖了一下,感到父亲已经像一个灯油将枯的灯盏了。 我说:“爹,不要说是屠夫,就是鸡我也不敢宰的。” 说完,我“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父亲做出的第二个举动就是连夜背着那一牛皮袋子大洋骑着“火焰驹”走向二 十里之外的张家山,去找一个叫张天贵的人。 张天贵在五岁的时候,给一个游僧偷走了,杳无音信,家里人都以为他不在人 世了。但在二十六年后他又回到了村子里。最初的日子里,人们没发现他有什么变 化。直到有一次,他家的牛吃了张忠堂家的糜子,两家人争吵起来,后来张忠堂打 了张天贵。张天贵逢人就说他狗日的敢惹我,我让他不得好死,七天之内必有大难。 果然到了第三天,张忠堂这个咆牛一样健壮的汉子便七窍流血而亡。张家人觉得意 外,却又找不出别的原因。后来张家无意中在后院挖出来一个鸡蛋,上面画着人像。 张家人知道张忠堂是给人下了亡命阵暗害死的。张忠堂的家人找张天贵算账,大闹 一场,又怕再下阵,便也不了了之。张天贵的名声就出去了,会下阵,破财阵,亡 人阵。 他给张忠堂下的是黑煞亡人阵,那阵毒,三天就见效。后来,方圆有几个奇死 的人,人们把账都算在了张天贵的头上了。 父亲掏出二十块大洋放在张天贵的面前说:“你把这事给我做好了,我程家祖 祖辈辈都感你的恩哩。”张天贵说:“下阵亡人是损阴德的事,你看我两个儿子都 三十多岁了,我还没个孙子。”父亲又掏出十块大洋加在那二十个上面说:“你就 帮我一把吧。”说着父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张天贵拉起父亲说:“哎,你这是害我呀。”父亲又掏出十块大洋递给张天贵 说:“这就算给你补个寿钱。”张天贵想了想说:“下阵必须到三星端了的时候。” 父亲一边惦记着我,一边着急地等待着。到了三星端了的时候,张天贵的女人 在院子里设好了香桌,张天贵上了七炷香。然后走进设在自己家里的神堂里呜哩哇 啦地念了一阵咒语,做了一阵法,从神堂里供的老爷的袍子上扯下一绺子红布,捧 出来在香桌上铺好。他升了三张表,又用黄表画好三道符,用紫桃木刻了个人像, 写上了“王来福”三个字。父亲借着月光凑过去看看说:“这就是王来福?”张天 贵点点头。父亲说:“一点都不像,他长得一点都不富态,完全是个穷相。”张天 贵说:“只要姓、名、属相、生辰年月不错就行。”说着又问了生辰年月及属相。 这让父亲想了半天。好在屠夫和六姐同年同月出生。 张天贵按照父亲说的一一写在木牌上,让父亲跪在香桌前。他从香桌下抽出一 把剑舞动起来,那剑淬着午夜上弦月微弱的流光像一条很窄很薄的飘带,形成一个 光圈。他舞一阵,就在那符和木牌上点一下,然后叫一声“王来福”的名字。张天 贵每叫一声“王来福”的名字,父亲就在张天贵的女人的指点下,将左手中指咬破, 在符上面和那个木头人像上面打个叉。月光下,父亲的血滴在那黄表上,像一朵朵 莲花一样绽开。因为父亲太诚心,那手指咬破得太厉害,等张天贵三三得九地念完, 父亲已经给血流得脸色苍白。 之后张天贵的女人又拿出七根针来,张天贵每念一遍,让父亲将这一根针插在 木像上。父亲再往那紫桃木人的心上插针时,他的手发抖了,几次把自己的手都戳 烂了。他怕那针插不牢掉了。 那七根针像一只只箭插在王来福的心上。父亲说他插完针时看到那个王来福已 经给他弄得血淋淋的。 许久之后,张天贵擦擦满脸的汗水说:“符已度好,咒已入符,将这灵牌埋入 他家的大门槛下,烧掉一道符,然后向西南方向边走边念王来福走吧。王来福走吧, 念上九遍,烧掉一道符,烧完最后一道符,你就放心回家去吧。把这块红布拴在你 儿子的脖子上。” 父亲回到村子里,就悄悄地在屠夫的大门的门槛下布下了阵。然后按照张天贵 的话一路念着烧符,烧完最后一道符,父亲心里已经空落落的。在回家的路上,父 亲一直默默祈祷着,他心里默念着说老王,别怨我,怨就怨你生了个邵子,不知进 退,为个女人把人逼到这份儿上。你几个儿子,都有孙子了,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还连女人都没娶回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