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行军,打仗,有时候一走一个月,有时候一打一个月。走回头路是常事,从这 里走出去,再走回来,走来走去,一些人就在这样重复的走来走去中,把命走没了, 相同的一件事情不断地重复,人就会麻木起来的。我们已经麻木了。身边一个人忽 然不见了,不用打听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无数次的出生入死,身边的人死了一个又一个,根蛋、二柱、王一民、刘富、 朱前程、牛玉江、李大河、陈永山、钱伟巨、朱常帮、祁富固、田风光、赵前、卢 孝、王顺、马玉海、周栓子……我竟然还活着,虽然受过几次伤,但都活了过来。 我忽然对我“命薄”这句话产生了怀疑,如果真是我的命薄,谁的命厚呢?文化比 我更怕死,他说:“走在前面和走到后面最容易吃枪子。”他死活往中间人堆里挤。 在前梁子,我们被伏击,文化就死在了这里,十几颗手榴弹同时落在队伍的中间。 那手榴弹好像是会脱衣服一样,把他的衣服给脱了个净光,阴毛刚刚长出来,黄茸 茸的,像刚刚孵出来的小鸡的绒毛一般,反射着明媚的阳光。杨二总觉得死人的东 西不吉利。一个正规军被打死了,我抹下了他的眼皮,也抹下他头上的钢盔,同时, 我从另一个人的头上抹下钢盔戴在杨二的头上。杨二脸色都变了,推开说:“呸呸 呸,不吉利,死人的东西不吉利。”说着他把我头上的钢盔抹下来扔了。我又捡起 来戴在了头上。就在大河湾,我头上的钢盔就挨了两枪,一颗子弹却打穿了杨二的 头。他眼睛还睁着。我抹了下去,他又睁开了,我再抹下去,他又睁开了。我顾不 了多少了,只好捧了一捧子土往他脸上一撒,就跟着队伍往前冲了……回过头来细 想一番,我忽然对自己的生命有了信心。 然而,战争却越来越让我们没有信心了。 仗越打越残酷,从秋天打到冬天,从冬天又打过了春天,从春天又打过了夏天, 在前线的人永远不知道战局战况,我们不知道战争进行到了什么程度,我们陆陆续 续听到了黄伯韬、张淦、黄维、宋希濂、刘峙、杜聿明……我们也听到毛泽东、朱 德、刘伯承、陈毅、叶剑英……我们不知道这些人,更没见过这些人,可是我们总 不时地谈起他们,战争让我们关心着这些人。广播上说我们一直在打胜仗,不断地 收复失地,而且对我们的命令也是前进,可我们却一直在向南走。没有人能说清楚 战争的真相,但我们都知道撤退比前进更可怕。 一条河拦阻了我们的去路,两年前为了吃掉敌人,我们炸掉了河上的桥,现在 却把自己挡住了。上面传下令来,用人搭浮桥,让大部队尽快渡河。冬日刺骨的河 水泛着冰碴,就像熬了一个上午的稠浓的米汤。谁愿意下河?我们连和五连被命令 下河搭人工浮桥。军令如山,军令后面是黑乎乎的枪口。长官说过:“前方永远没 有后方瞄得准。” 水寒刺骨,哈气成霜。下水没多长时间,大半截身子都麻木了,没了一点知觉。 等接到命令从水中上来,我们全身都硬了。人在寒冬腊月的水中站了几个小时该是 一种什么样的寒冷?我们点起了一堆堆大火,大家都扒个净光。当大家的周身暖过 来的时候,我们互相追逐打闹着,有的两人抱在一起互相蹭来蹭去。在两手的不停 拨弄和风骚淫荡故事的挑逗下,那些阳物就像枪杆一个个硬邦邦地挺了起来,可我 的东西却没任何感觉。我吓了一大跳,拼命地拨、揉、捏、搓、拧、掐,拼命地想 那些事,甚至想红杏,可它就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像是沉沉地睡去了一般。他们举 着自己在松火中高高地扬起的阳物,嘲笑我说:“你他妈的屎都不顶了,还打个啥 仗?”“来来来,看老子的家伙像不像美国大炮。” 我羞愧难当,一拳就将一个冲着我炫耀的汉子打了个仰面朝天。我的心里怕极 了,眼泪都下来了。我东奔西逃的,却成了这个样子,我不敢往下想,“哇”的一 声号啕大哭起来…… 祁谷是一座小城,我们驻扎下来休整。只要一进城市驻扎,上街找女人是第一 位的事。我慌里慌张来到大街上,急需要找一个女人验证我自己。 战争打到这个份上,妓院都关门了,街上除了兵还是兵。走了两条大街,没有 见到一个女人。我想大街上到处是兵,妓女就是爱钱,也不敢在大街上出现的。在 荒野里奔波山谷里埋伏炮火里奔命的大兵,见了女人就如同老虎见了羔羊,尽管军 饷是最好挣的,但她们也要命啊。一旦给他们捕捉到,她会受不了那些被饥渴煎熬 着的大兵们的轮番进攻的。 我往偏僻的小巷里走,我想或许在那里会有女人。在一条脏臭狭窄的小巷里, 我看到一个女人,她倚着门楣,斜眼瞟我。她手执一方小手帕,衣领敞得很大,隆 起的胸脯特白,旗袍衩口开得很高,露出白皙而光滑的长腿。看上去她的年龄不大, 只是脸稍稍黑了些。我对她笑笑,要进门去,可她的腿子斜叉在门前。我知道她的 意思,就把大洋亮了一下,她把我放进了屋里。屋子里倒是十分的暖和,床的旁边 有一个很大的铁炉子。我给了她一个大洋,她媚笑了一下,说:“哥哥,这都是啥 世道了。”我又掏出了一个大洋,她笑了。 她只解开一个纽扣,所有的衣服就落了一地,她展展地躺在床上。我动了动她 的腿,她就很懂事地叉成了八字形,一切都裸露在我的面前。可是,它像一截被煮 过的牛筋悬垂着,任我千呼万唤,就是没有任何反应。尽管我知道用和红杏间的事 来启发它是多么的不道德,可是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我想着红杏,然而,它仿佛 贪睡的娃娃一般。她一把准确地抓住我的东西,像捋搓猪肠子一样一下一下捋搓… …可是,一切的努力仍然无济于事。我内心的恐怖真实起来了……那女人抚弄了半 天,叹了一口气说:“大哥,没事就算了,你走吧。”我浑身都仿佛给扑来的一团 火焰包围住了,大吼一声:“我不走。”那女人给我吓坏了,扯起被子将自己捂进 了被子里,我一把扯开被子拧她、掐她、咬她,她大呼小叫着,说:“大哥,你饶 了我吧,饶了我吧。”我真正疯狂了,再次张牙舞爪地扑向那女人。她吓坏了,爬 向墙旮旯里,抽搐成一团。我一把拽住她的脚,扯在了我的身下…… 一个被自己吓坏了的人疯狂起来是失去理智的,我粗野的举动和悲伤的抽咽吓 坏了她。她脸色苍白,两眼呆直,僵在那里。我摸了一下她的鼻子,还有气。我抓 住她的肩膀拼命摇她,她被我摇醒过来,再次用被子将自己蒙了起来。我精疲力竭 地躺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泪水流了下来。我不想哭,可却无法让自己的泪水 停下来,我不停地用双手捶打着我的头和胸腔,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不知什么时 候,她露出头来,看着我咬了咬嘴唇,然后轻声细语地说:“大哥,甭着急,怕、 怕是累着了,缓缓就会好的,慢慢来,你、你上来吧。” 我摇摇头,她脸色苍白,颤抖着双手将两块大洋递过来,我挡了回去…… 屠夫的二爷就是这个病,一辈子没有守住一个女人,娶一个,跑一个,最后光 棍一条,没有留下一个儿女。跟人吵架,人家就骂他焦尾巴的货。后来谁骂他都不 还口了,慢慢地在人前连一句话都不说了。人没后就没势啊。五十岁那年,他跟外 甥骂了一仗,一开始他也不还口,可骂着骂着他就还口了,这一还口就收不住了, 从早晨太阳升起来一竿子高骂起,一直骂到日落西山。 从开始骂外甥到最后不知道在骂谁了。天黑尽了,人们发现他不骂了,走到他 跟前一看,他两眼呆直,口边到处是白沫,手搭在鼻子上」摸,才发现他早就断气 了,人都僵硬了。后来,人一说起来,都说那老汉是给人骂死的。 整个晚上,我睡不着,我躲过了七灾八难,命却在这里等着我。连续几个晚上, 我梦到父亲,他像一截黑枯的树桩,毫无表情地站在我的面前,我走向他,他却不 认识我了…… 我又来到那条小巷的那个房子门前,可是门锁着。我恶恶地踢了几脚那门。整 条巷子连条狗都看不见。在另一条巷子里,我又找到了一个女人,但是,她给了我 一个同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