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个春天,村子里抬出去十一个人。有两个人是上吊死的。老佃户祁孝上吊 是为了给家里省一口饭食。王全忠上吊是因为娃娃喊饿,他打了娃娃,女人护娃, 就用王大比着骂男人没出息,恶言恶语咒,王全忠想不开上吊了……更多的人则背 井离乡去讨饭了。人和人见了面不说话,只是用眼睛互相望望,站站。与其说是在 打招呼,还不如说是籍此喘息。 人们开始和牲畜们争食了。可是人吃了牲畜们吃的东西,肚子像拧绳子一样拧 着疼,仿佛肠子绞在了一起,蹲下努力半天,先是一股子青黑的水子喷出来,过后 便好像再没东西,却又觉得时刻要冒出来,憋住气挣了半天,出来的是一疙瘩草茎 拧成的粪蛋。村子里到处都是勾着腰捂着肚子的人,屙屎就成了大问题。这天,小 虎对我说:“大,你屙下的屎像驴屙下的。”我看看小虎,小虎把我往后圈里硬拽。 我跟着小虎进去一看,一堆草黄色的粪蛋子,哪是人屙下的屎,分明就是驴粪蛋子, 散发出来的气味也是一样的。我用一根小柴棍剥开那粪蛋蛋,里面全是草茎,纠缠 在一起。那完全是没有消化的各种草茎在肚子里被拧来搓去,拧搓成毛线团团一样 的东西。 小虎仿佛是给那粪团吓着了一样,蜷缩在我的怀里,那小身体像风中的窗纸一 样抖动着。我摸摸小虎的头,他的头在我的怀里抵得更紧了。 没过几天,我就屙不下来了。这是丢人的事,我蹲在后圈里自己往外抠,可毕 竟自己看不到,非常痛苦。小虎看见了,就从后面给我用柴棍子掏。深一下,浅一 下,左一下,右一下的,掏得我嗷嗷直喊叫。我一叫,小虎手就越抖。最后小虎扔 了柴棍子,用小手指头给我掏。我自己都嫌脏啊,可是他一点都不嫌。我一遍一遍 搓洗着他的小手,泪水就流了下来。 不久,小凤也屙不出来了,她妈给她掏。顾玉珍是个粗心的女人,干啥都手重, 何况她并不觉得这是啥技术活儿。小凤就不停地哭。小凤的哭声总是很弱。她已经 到了害羞的年龄了。 她不敢高声大叫,偶尔一声大叫让人感到撕心裂肺。当她从后圈里出来,两腿 撇成一个大大的八字,走上几步就停下来,站站再走,那样子让人心碎啊。我想抱 起她将她抱进窑洞里去,可是她看我的眼神,我还是忍住了。那眼神太生分了。 顾玉珍也屙不下来了,小凤就给她掏。饥饿让人羞丑都不顾了,顾玉珍总是把 屁股高高地撅起来,对着亮光白晃晃的。小凤掏疼她的时候,她一边大喊大叫,一 边破口大骂,说你要把你娘的×掏扯不成啊,你狗日的一点良心都没有,掏死老娘 你狗日的不喂了狗才怪哩。小凤委屈得哭了,可是她娘依然破口大骂着。骂声从开 始掏一直到结束都没停过。 尽管一家人都顾着护着小虎,可小虎也屙不下来了。我给小虎掏的时候,小虎 就把屁股撅得高高的,然后说:“爹,你掏吧,我不疼,一点都不疼。”这就更让 我小心翼翼了。怕掏疼了小虎,我将杨木棒子削成筷子宽厚的木板,在砂石上磨来 磨去,直到磨去粗糙的木茬之后,再用烂布子磨上几遍,就十分的圆润光滑了。这 样就不伤肉了,很好用。后来,我给顾玉珍和小凤一个人磨了一个。我和小虎就用 一个。用完再擦干净,像宝贝一样收藏起来。 小虎说:“爹,你真聪明,我长大也要像你一样聪明。” 晚上是最难熬的,以前晚上只有我一个人作难,现在一家子人都作难。小虎喊 饿。小虎一喊,小凤跟着也喊。人真就饿得不行了。我说:“不能喊饿,饿本来睡 着了,一喊饿饿就醒了,饿一醒,人就饿开了。”平时小虎爱眼睛一眨一眨的看我, 像一朵花合了开了。可是现在不眨了,就那样死呆呆地睁着,他连眨动一下眼皮的 劲儿都没了。我说:“好好睡觉,人睡如小死哩,死了的人是不知道饿的。”小虎 声音弱弱地说:“为啥?” 我说:“人死了,饿也就死了。”小虎就闭着眼睛睡下去了。可小凤又哭起来, 顾玉珍就破口大骂:“你狗日的还有劲哭!”小凤忽然喊叫起来:“饿死人了,我 肚子有一只猫在抓。”尽管她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但是寂静的夜里,却是十分响亮。 这一喊一家又都坐了起来,小凤连哭带喊。小虎有气无力地说:“你又喊又哭,就 更饿了。”小凤的哭声到最后就像一只蚊子了。顾玉珍摸索着点着了灯,爬下炕去, 从缸里舀了一碗水,递给小凤,小凤说:“我不喝。”顾玉珍恶声恶气地说:“喝, 喝上把饿就淹住了。”小凤就喝了几口,小虎也喝了几口。之后,顾玉珍又把一碗 开水双手递到了我的手里,然后偏着头盯着我看。 我看看她,我知道她有事要对我说。她从来都不给我端水递饭的。两个娃娃折 腾了一顿,都睡着了。顾玉珍却偎依过来,说:“娃他爹,你看这日子过的,怕是 熬不住了,两个娃娃的尻子都掏得烂烂的了,想给他们沟子里夹点棉花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柔弱得与往日全不一样。我没有说话,我想听她要说什么,她从来都没有 把我说成“娃他爹”的。她“扑”地一口吹灭了灯,爬过来到了我的身边,嗫嚅了 许久又说:“他爷爷死了就什么都没给你留下吗?”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说:“没有。”她就不说话了。 整个晚上,她就偎在我的身边睡着,呼出的气就拂过我的胳膊、脸和脖子。这 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她到了难处,人到了难处就会好了许多。 顾玉珍长吁短叹,不时地翻身,后来便嘤嘤嗡嗡地啜泣起来。直到天快亮的时 候,我趁顾玉珍睡着的时候,从窖里摸出几块大洋。 早晨起来,我递给她说:“明儿个到集上去换点粮食回来吧。”她啜泣着说: “现在粮贵,也不知能换多少点粮食回来啊?”我知道她的意思,就说:“能换多 少换多少吧,现在日子是过一天算一天。”她依然啜泣着,不再说话。我知道她想 试探我到底有多少,就说:“这是我离开村子的时候,自己藏下来的几个,爹死的 时候我没在,一块也没留下。”她这才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