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游了周围的四个大队,我的事方圆的人都知道了。我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可 我的妹妹她跟着我受了那么多的苦,蒙了那么大的羞辱。当我被人家放开手脚的时 候,我几乎都不会走路了。 坐在山头上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妹妹怎么回到了家,怎么面对她的家人, 一个女人做这样的事,是多么丢人啊。我往回走,背后有人“骟驴,骟驴”地叫我, 一些娃娃跟在我的屁股后喊:“程宝根,大骟驴。大骟驴,程宝根。”我已经没有 力气对任何一个人发火了,心里只是想着我的妹妹。有两个女人看着我嘻嘻嘻地笑, 我抬头看她们的时候,她们就忙自己手里的活儿去了。我走过她们以后,她们又开 始叽叽地笑了。 快到家的时候,我就听见顾玉珍的哭声,她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着,嘴里还不停 地诉说着:“我没脸活了,我没脸活了,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啊,苦得栽到蜜缸里都 不甜哪。”看见我的时候,她迎着我用鼻子哼了一声,对着我吐了一口痰。然后, 她又开始哭诉了。 一群人围在那里,哄笑着。小虎看了我一眼,他没有像往日那样扑过来,而是 一扭头走进屋去。我心里凉了大半截。我走进窑里去的时候,小虎却扑进了我的怀 里。这一扑把我的泪一下子就扑了出来,我泣不成声。“狗日的,还有脸回来,你 咋就不一头撞死啊。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哩!”顾玉珍就那样骂着,哭着。我 把手里喝水的碗迎着她砸过去,可没有砸准。她不哭了,也不骂了,眼睛瞪得铜铃 一样大。她显然被我吓着了。我得去看看我的妹妹,她再坚强也是个女人啊。遭受 了这样的打击,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挺得过去。 本来我打算再过上两天去,可是第二日我就心慌得厉害,总感觉有什么在不停 地冲撞着,这让我干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眼前看到的不是地里的庄稼和草,而是 乱纷纷的一片模糊,头疼,而且全身冒汗,心里憋闷,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中午一散工,我就一路小跑直接奔妹妹家而来。一进马湾村,碰见了朱长宗, 我们一块儿被集合到县里公社游斗过好几次。见到我,他十分惊讶地说:“你咋这 么快就知道了?”我问:“知道啥了?”他大张着嘴半天,说:“你妹妹死了。” 我一把扯住他的手说:“你说啥?我妹妹死了?”他看看我说:“你不知道?要早 来一步,怕还能撵个活口。”我眼前一花,几乎一个跟头栽倒了。我扯着他说: “我妹妹咋死的?”“跳了窑了。”他呀呀地叫着说,“你把我手快捏碎了。”我 放开他的手说:“为啥,为啥?”朱长宗甩着自己的手说:“游了队回来,让你妹 夫打了,想不开跳窑了。”我往村子里跑,朱长宗又说:“就在前面的那个塌窑里。” 妹妹是跳窖淹死的,是冤死鬼,不能进村。 妹妹躺在那塌窑里,身上苫盖着一张破席子。没有一个人守在旁边,只有小白 趴在妹妹的身边,展展地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尖利的爪子都抠进土里去了。两只 眼睛直直地盯着躺着的妹妹。 我进去的时候,它看了我一眼,鼻子皱起来闻闻,继续那样趴着。我扑过去, 掀开那席子。妹妹的脸色苍白,但却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我跪在妹妹身边,捏着妹妹的手,她的手冰凉,到处是老茧的手给水泡过,茧 子雪白雪白,十分绵柔。我想替她剪去那些茧子,可是我手里连剪子都没有。她身 上穿着单衫,到处是补丁。肚脐眼儿都露在外面。我拉拉衣衫想把她的肚脐眼儿盖 住,可是她的肚子鼓鼓的,衫子太小,怎么都盖不住。我扒下自己的衫子替她盖好, 就那样跪在旁边看着妹妹。小白一直那样趴着,流着泪水,嗓子里不时地发出呜呜 呜的声音。我抹抹它,它就趴得更低下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近这样细地端详过妹妹,现在我才发现妹妹其实是很漂亮的, 瓜子脸非常白净,看不到一点雀斑,两个脸蛋自带水红洇痕,仿佛是抹了淡淡的胭 脂,鼻子棱直棱直的,双眼皮使一双眼睛显得很大,眼睫毛长长的黑黑的,眉毛又 细又弯…… 多少次面对死亡,那些尸体因为痛苦,面目凶恶可憎,让人怵怖,然而,妹妹 却是那样的安详、宁静、柔美,就像一个苦累了的人,沉沉地香香地睡去一般。我 默默地跪在那里,连泪水也不让它落出响声来,我想她确实累了,让她睡吧。 忽然,我听到背后有抽泣声,回过头看时,是妹夫和两个娃娃。两个娃娃在哭, 而妹夫竟然蹴在那里吃烟,我跳起来,扑将过去,一把提起来他。他像一根面条子 一样,仿佛一点筋骨都没有,我给了他一拳,又一拳……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说 :“你打死我算了吧,你打死我算了吧,谁死谁把孽脱了。”我不知道自己打了多 少下,他的鼻子嘴里到处都是血。这时大一点的外甥啜泣着说:“舅舅,别打了, 再打我妈会疼的。”我丢开了妹夫,妹夫扑通地跪在妹妹旁边,哭起来:“你好狠 的心啊,就这么丢下我们一个人走了,你把孽脱了,享福去了,我呢,我呢,你好 狠心啊……” 我们放声大哭起来。四个男人的大哭,使窑顶的土尘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我知 道妹夫对妹妹的好,在我的几个姐妹里面,妹夫是最疼妹妹的。 妹妹是冤死鬼,不能进祖坟,就像红杏一样在一个孤孤的山坳里草草地埋了。 没有棺材,就用身下那张破席子卷了。我在妹妹的坟堆前坐了一个晚上,妹夫也坐 了一个晚上,我们谁都不说话,就那样坐着,直到天亮,到第二天中午。 回去的路二十多里,我走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几乎不能一口气爬上一座山,翻过一道沟,我在山头上坐坐,在山谷里坐坐。 王大早早就派人等着我,我一进门,就给他们架到大队去了。他盯着我,我没看他, 把目光投到门口。“狗日的还越来越能了,一走就是两天,你当是你爹那个年月。” 我回过头来盯着他说:“你们家不死人吗? 要不要死一个看看。“ 这句话让他脸上的肉抖了好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