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二十一克孜尔千佛洞(2) 我也有点脸红起来,赶紧合上素描本,问他有什么事。他是来叫我吃午饭的。 这十天来,我都拒绝跟他同进同出,吃午饭我也宁愿跟着画工一起。现在他来叫 了,才突然注意到我画得太入神,周围人已经走得一个不剩。我无法再拒绝,只 好跟着他一起去吃饭。 这些天他经常跟寺主跑进跑出,还拿着图纸跟寺主对着周围的崖壁指指点点。 我好奇地问过他,他说打算用雀离大寺近年来从王家得来的布施在此开凿一个大 型佛陀立像。我看了看图纸,居然有十五米高,在佛的头光和背光光环中,还有 一圈圈的小立佛。这种形式的佛像塑像,与小乘佛教只重涅槃像不同,倒像是后 期犍陀罗艺术或" 印度- 阿富汗流派" 。 犍陀罗艺术朝着丝绸之路一路东进,先是在三世纪后向贵霜统治下的阿富汗 东部发展,被塔利班炸掉的巴米扬大佛就是这种艺术流派的典型代表。罗什少年 时跟母亲到过克什米尔的罽宾,那就是犍陀罗的中心地区,他肯定看到过这种巨 型造像。难怪克孜尔千佛洞也有大佛窟,这么巨大的工程没有他这样的高僧倡导 是很难完成的。 罗什无法知道的是,他把这种印度石窟建筑和犍陀罗巨型造像结合起来创立 石窟佛像的方式引入了克孜尔石窟,不仅影响了龟兹一地,对后世的敦煌莫高窟 ﹑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都产生了重大影响。 心里不禁对他又敬仰几分。可是在看他忙碌的同时,我也注意到了那些一天 到晚窝在僧房窟里的僧人们。他们吃饭时也不出来,由小沙弥端着饭盒一间间地 送进去。这些举动真的太奇怪了,肯定在举行某种仪式。吃饭时问罗什,他只淡 淡说那些僧人都在打坐,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知道他不想说的话再问也没用,只 好下午跟着画工一起工作时,向他们询问。 " 那是法师们在夏坐。" 夏坐?听上去很耳熟。想起《法显传》里提到过法显西行过程中好几次停顿 三个月时间,就是为了夏坐①。 " 法师们每年夏天都要净心修道,待在屋子里不出来。" " 对呀,他们可不能出来,必须出来的话,还要跟寺主请假呢。" " 是啊是啊,就这样坐一个月时间。道行高的法师,要坐三个月呢。" 七嘴八舌的讨论听不进耳里了。我的鼻子又开始泛酸。佛弟子在雨季中集合 栖止于一处,净心修道。因为这是万物生长的时期,不外出便避免了无意杀生的 可能。难怪那些僧人看他的眼神有点鄙夷。应该乖乖待在寺里的时候他却公然带 着个女子出行。虽然他来这里是为了建大佛之事,但他何必一定要夏坐时期来? 他将清规戒律至于何处?他是为了我么? 晚上我坐在木扎特河边发呆,他就在离我不远处静静地望着我。我向他招手, 他怔一下,缓步踱到我身边。我拍拍一旁的石头,他有些犹豫地坐了下来。 " 罗什,你不该夏坐时跑出来的……" 他身子微微一颤,眼光移向粼粼河水,语气仍是淡淡:" 来此是为建造大佛, 更是对佛陀的尊敬,有何不可?" " 那就不能多等一个月么?" 他突然看向我,夜空下,他眼中波澜翻涌,却瞬间隐入沉沉的眸子中。 酸楚涌入喉中,我不敢看他的眼:" 罗什,我已经画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可 以离开。" 他不言语,又转回头盯着河面,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我咬着嘴唇,狠了狠心:" 罗什,我不属于这里。" " 我知道。" 他猛然站起身,腰挺得笔直,胸膛有些起伏。他真的长太高了, 仰着头看他,脖子累得撑不住头。我的头,真的太沉了……沉得不停往下坠…… " 明日我们便离开。" 苦苦撑起沉重的头,我看到褐红色的僧衣迅速朝客栈方向前行。不一会儿, 转个弯角,便消失不见。 那夜,从客栈房间的窗口望出去,泛着银光的河边,月光拉出个长长的身影。 风吹过,宽大单薄的僧衣迭迭,越发显得孤独寂寥。我怔怔地盯着那个瘦长的身 影,半晌觉得前襟有片凉。胡乱摸了摸脸,冲出房间。夜色孤清,水声潺潺,河 边却已不见人影。那夜,我几乎睁眼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