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晨,城市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车流如大河滚滚向前。北方的夏季快要过 去了,天气不再炎热,早晚还有了些凉意,穿长袖衣服的人明显多了。省体育局干 部关连朕就淹没在自行车的河流里,身上穿了一套西服。 他走向办公大楼的时候,被一个女人偷偷纳人视野,死死地窥视着。女人那眼 神似乎有些陌生,或者说不太自信,因为毕竟二十年了,她怕自己认错了人。 关连朕没注意女人的存在,因为那女人把身子隐在楼前的一根石柱后面。当他 正要走进大楼时用做人突然怯怯地叫了一声:“老关。” 关连朕狐疑地站住了:“你……是叫我吗?” 女人望着关连朕沉默了一会儿,确信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便微微点头。 关连朕心里疑惑,便眯起眼睛,盯住女人的脸。这是一张农村妇女的脸,看上 去四十岁左右,实际年龄可能要大一些。虽说衣着土气,但那眉眼看上去还很舒服, 可以想像,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儿。 关连朕觉得这女人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摇摇头说:“可我…… 不认识你呀!” 女人沉吟了一下,脸上现出几分尴尬、几分失望:“关老师,我是……是翠萍 啊,马鹿沟那个倪翠萍。” 关连朕心头一震:“倪翠萍?” 当他瞪起眼睛再一次审视女人时,那张脸不再陌生了,十八岁的清纯渐渐涸了 出来…… 不错,就是这张脸!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烛光摇曳,雨声滴答……他和她,面对面坐在白山镇中 学的一间教室里,默默凝望,急急喘息……突然,窗外滚来一阵雷声,他身子激灵 一下,猛然捧住这张脸……以后的事就不用说了,人人都可以想像。他们在雷声里 粉碎了,在雨滴中融化了…… 可是,他怎么就会忘记呢?怎么就没认出这张脸呢?二十年时光,真好比高明 的化妆师!关连朕的心灵隐隐作痛,仿佛有一条鞭子正抽打着他的灵魂。你占了人 家的身子,现在竟然认不出人家,你还叫个人吗? 关连朕怔了一会儿,突然从自责中醒来,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显得很不安。 倪翠萍明白关连朕的心思,他是害怕,怕她给他引来麻烦。他毕竟当了干部,是省 体育局训练处的一位处长了,事事得多加小心,怎能让二十年前的往事毁了前程? 倪翠萍轻轻说:“咱们到别处说话吧。” 关连朕连忙点头:“哦,你跟我来吧。” 倪翠萍随关连朕走进一座街心花园,走向一排红色塑料椅。 关连朕先在一把椅子里坐了,然后对倪翠萍说:“你坐吧。” 倪翠萍默默坐下来,低头不语。 关连朕猜测地看着倪翠萍,沉思了一会儿,开始说话:“翠萍,咱俩的事…… 快二十年了吧?说句心里话,这些年我早把这事忘到了脑后,我怎么也想不到你还 会来找我……” 倪翠萍缓缓抬起头,怯怯地看着关连朕:“关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这次 来,并不是想讹你。以前的事并不是你的错,那是我愿意的,我真是这么想的。” 关连朕听了这话,表情明显松弛了,点点头说:“你能有这个境界我很高兴, 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什么错。那时候我是个实习的大学生,而你却是个民办教师,如 果追究起来,责任应该由老师来负,学生就是学生,你说是吧?” 倪翠萍又点点头:“是,毛病在我。大学生也是学生啊,民办教师也是老师啊, 老师和学生有了那事,咋地也怪不着学生啊!” 关连朕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然后斜着倪翠萍,试探地问:“那你来……?” 倪翠萍沉默片刻,微微叹息着说:“我女儿考上大学了,穷山沟里能出个大学 生,也是百年不遇的事。可是,我去年让人家骗了,买了假种子,我那块地……颗 粒无收。” 关连朕的脸又严肃了,点点头说:“哦……我明白了,你是让我供你的女儿念 书……可是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道理呢?我有这个义务吗?难道就因为当年……” 倪翠萍无助地摇摇头:“我不是想让你供我女儿念书,我也不是因为当年那事 才来找你的。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没人可求了。” 关连朕沉思了一会儿:“翠萍,你也不想想,供一个大学生要花多少钱啊!你 以为我是大款!” 倪翠萍小声喃喃说着:“我说过了,我不让你供。我是向你惜一笔钱,等渡过 了这个难关,我会还你的。我要是不还你,让天老爷打雷劈死我!” 关连朕心软了:“那……你要借多少?” 倪翠萍不假思索地说:“就惜两千吧。” 关连朕想了想:“好吧,明天你到机关来取。” 郝立新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一张证券报,这时电话铃声响了。电话是郝立新的妻 子林一兵打来的,与郝立新探讨离婚问题。 郝立新与妻子林一兵是大学同学;两个人起初爱得死去活来,后来郝立新下海 做起生意,两个人就不那么好了;再后来郝立新有了外遇,两个人就开始了离婚谈 判。 林一兵是那种烈性女人,生性要强,眼里不揉沙子。郝立新刚接起电话,她就 不无讥讽地喊起来:“我说郝立新哪,你看,离婚手续是不是该办啦!” 郝立新点点头说:“可以呀,现在就可以办。” 林一兵醉翁之意不在酒:“现在就可以办!在办手续之前应该有道程序你是不 是忘了?” “程序?什么程序!” 林一兵得意地笑了两声:“你也是读过书的人,这还用我提醒吗?你的公司属 于婚后财产,既然要离婚,这笔财产是不是也该在法律监督之下重新划分?” 郝立新沉思了一会儿,说:“法律监督?……要我看,既然是协议离婚,就不 妨协议分配,咱们谈判吧。” 林一兵马上同意:“谈判可以,现在就谈。” “好,时间地点由你定。” “半小时以后,地点……蓝梦酒吧。” 半小时以后,林一兵走进篮梦酒吧里,郝立新却还没来。林一兵皱了皱眉头, 拣一张桌子坐下,凝眉沉思。 不一会儿,郝立新走了进来,身边还带着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就是郝立新的 小情人,名叫孙小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郝立新携孙小妍走到桌边,在林一兵对面坐下。 林一兵瞟了一下孙小妍,又看了一眼郝立新,眼睛眨了眨,不动声色地沉默着。 郝立新审视着林一兵:“你不是要谈判吗?你有什么方案,说说看。如果合理, 我会尽量满足你。” 林一兵不屑地斜了一眼孙小妍:“这位是谁呀?” 郝立新微微一怔,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小妍面带尴尬:“林老师,我……” 林一兵一脸讥讽地看着孙小妍:“我什么时候给你当过老师?又教了你什么? 再说了,我又没问你,我在问我的丈夫郝立新。” 孙小妍面色羞红,立时把头低下去。 郝立新按下心头火气,无奈地说:“好,我现在郑重向你介绍,这是我的秘书 孙小妍。” 林一兵表情很夸张,故意大声说:“哦,是秘书哇!秘书干嘛参与我的家事? 孙秘书,这也是你的工作吗?” 郝立新看出林一兵在恶作剧,不动声色地说:“你说对了,她不是参与你的家 事,而是参与我的工作。我的话,需要她来做记录。” 林一兵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微笑:“我这人害羞,不想把家丑外扬,所以,我想 请你的秘书离开。” 孙小妍无地自容,正要起身离开,却被郝立新扯住了。 郝立新也面带微笑:“在你看来是家事,在我看来是工作。我这人无能,工作 离不开秘书。” 林一兵低头沉默了。郝立新得意地看着林一兵微笑。 林一兵抬起头,又微微笑了:“哦,你们是不是来喝酒的呀?想喝点什么?” 一句话把郝立新说懵了,刚刚还是箭拔弩张,怎么忽然要喝酒?郝立新眨着眼 睛审视林一兵,不知她是何用意。 林一兵向一位小姐摆摆手,小姐立即走了过来。 她吩咐小姐:“问问这位先生喝什么酒。” 小姐鹦鹉学舌地问郝立新:“先生您喝什么酒?” 郝立新依旧猜测地望着林一兵,不说话。 林一兵又吩咐:“上好酒吧。” 小姐走了,林一兵与郝立新四目对望。 郝立新面带讥讽:“我老婆……可真是雅兴啊!” 林一兵微笑不语。 小姐把酒端上来,在郝立新和孙小妍面前各放一杯:“先生,小姐请慢用。” 这时林一兵忽然站起身,对小姐说:“别忘了让他们买单。”说完,扬长而去。 郝立新这才知道被人耍了,虽说没动声色,脸上的肌肉却滚了两滚。 早晨,该上班了,关连朕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着一张报纸,全然没有要走的 意思。 他的妻子夏雨虹从卧室里走出来,诧异地看着关连朕问:“你怎么还不上班?” 关连朕看着报纸说:“一会儿到外面开会,还没到时间。” 夏雨虹不再说什么,打开房门上班去了。 关连朕听着夏雨虹的脚步下楼,渐渐远了,便放下手中的报纸,匆匆走进卧室。 他走到床边,拉开床头柜的小抽屉,从里边找出一个存折看了看,然后揣进衣袋。 关连朕揣着存折匆匆来到储蓄所,取出钱来又往机关赶,等来到机关门口时, 倪翠萍已经等候多时了。 关连朕走到倪翠萍面前,四下里看了看,见左右无人,便把钱交到倪翠萍手上, 轻声说:“拿去吧,这是两千。” 倪翠萍感激地点点头:“这钱,我马上会还你的。” 关连朕沉吟一下:“算了吧,这两千块钱……就算我对你的一点儿补偿吧。” 倪翠萍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用不着你给我什么补偿,昨天我跟你说 了,咱俩的事我不怪你。这钱,我说还就肯定还给你,我不能平白无故花你的钱。” 关连朕这时有点可怜她了,淡淡一笑:“这又何必呢?” 倪翠萍也淡淡一笑:“唉,你忙,去忙吧。”说完,转身走了。 夏雨虹是一家文学杂志的编辑,此时正静静地坐在桌前看着一篇稿子,似乎是 被什么情节打动了,脸上挂着一滴泪。 林一兵轻轻开门走进来,见夏雨虹正在流泪不免一惊,忙问:“哭啥呀?怎么 啦?” 夏雨虹听见林一兵的声音身子突然一抖,抬头见是老同学,便把稿子往前一推 :“缺德的东西,吓我一跳。” 林一兵快人快语:“吓你一跳?你还吓我一跳呢!平白无故你哭什么呀?” 夏雨虹指了指稿子:“这不,看小说呢。” 林一兵哭笑不得,把脸一扭说:“哎呀妈呀,酸死了。我说你是个孩子呀?那 玩意儿是编出来的你不知道?” 夏雨虹瞪她一眼说:“就你懂!你懂你说说看,啥作品不是编出来的!” 林一兵抢过那篇稿子翻着:“啥破小说呀,竟把我们大编辑骗得鼻涕一把泪一 把?” 夏雨虹说:“言情的,爱得死去活来。” 林一兵一脸不屑,把稿子扔给夏雨虹:“行啦,你先别爱啦,快想想认不认识 律师,给我找一个。” 夏雨虹微微一愣:“找律师?打啥官司呀?” “还能有啥官司,离婚。” “哎?不是协议离婚吗?” “协议个屁!财产谈不下来,不打官司怎么办?” 夏雨虹默默看了林一兵一会儿,然后叹息一声,轻声劝慰道:“要我说呀,你 也别太要尖儿了,钱够花就行了呗,多点儿少点儿能咋地呀?好聚好散算了!” 林一兵抢白道:“你说得倒轻巧!财产有我一半,我凭啥留给小狐狸精啊?我 都捐了也不给她!” 夏雨虹说:“你那酒吧还不够一半吗?” 林一兵听了眼睛一瞪:“啥?酒吧是我自己办的!你到底从不认识人快说话, 不认识我找别人了。” 夏雨虹想了想,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椅子:“坐那儿等着。”说着拿起电话给林 一兵找律师。 夏雨虹给林一兵找律师的时候,郝立新和孙小妍也在谈论着离婚的官司。 郝立新说:“哎,要我说这官司就别打了,划给她一半算了。” 孙小妍一瞪眼睛:“凭啥不打?咱已经给她一半了,那酒吧还不够一半吗?我 告诉你,这种人就是得寸进尺,不能惯着她!” 郝立新愁眉苦脸地解释:“那酒吧是人家自己办的,再说也够不上一半。” 孙小妍把脸扭开:“自己办的就不算数啦?自己办的也是共有财产!哦,她把 酒吧留下,再跟你分公司这一半,那不都成她的啦?你郝立新怎么啦?你离婚就欠 她的呀,” 郝立新还想说服孙小妍,苦口婆心地劝道:“咱不是男人嘛,和个娘们儿争啥 呀?你说是不?” 孙小妍脸冷了,冷嘲热讽道:“哟,真看不出你还是个硬派小生哪!她是娘们 儿你就不争了?那我呢?我是啥?” 郝立新愣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了,无奈地说:“你是啥,你也是娘们儿。我他 妈背也不是抱也不是。行了,啥也别说了,这官司咱打,行了回!” 关连朕正要离开办公室时电话铃响了,他又走回来,拿起电话。电话是收发室 打来的,收发员小张告诉关连朕,收发室有人找他。 关连朕随意问了一句:“男的女的?” 小张说:“女的。” 关连朕沉默了一会儿,皱起眉头说:“就说我不在。”说完,“啪”地一声放 下电话,嘴里喃喃:“妈的,臭蚊子还叮上了。” 关连朕指的是倪翠萍。他想,刚刚借走两千块钱没多久,这又找来了,还有完 没完?妈的,这种人真是不该理睬!转而又想,不理睬也不是个办法,万一她闹起 来,还不闹得满城风雨?想着想着,便又抓起电话,对收发员说:“喂,小张啊, 你让那女的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 他走进机关会客室,没看见倪翠萍,倒看见一个年轻女学生,静静地坐在木椅 上看着一本书。女学生穿着很俭朴,长得却很美,气质也不俗。 关连朕不认识女学生,以为倪翠萍走了,便问收发员小张:“哎,小张,找我 的人呢?走了?” 小张指了指女学生:“这不嘛。” 关连朕疑惑地望着女学生:“你找我?你是……?” 女学生拘束地站起来,两手机械地摆弄着书本:“我是关东大学的学生,我叫 倪云。” 关连朕审视着倪云,自言自语:“倪云?” 他沉思着走到椅边坐下,又示意倪云:“哦,坐吧。” 关连朕马上把眼前的姑娘和优翠萍联系起来,等她坐下,便试探地问:“你是 说……你姓倪?” 倪云点点头:“嗯,我妈叫倪翠萍。” 关连朕听了,轻轻“哦”了一声,沉思着点点头。 他的面孔很严肃,认真盯住倪云问:“你怎么知道我?你找我有什么事?” 倪云望着关连朕的面孔有点紧张,忙说:“关处长,我是来感谢您的。没有您 的资助我就完了,我们家很困难。” 关连朕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笑了:“谢什么呀,一人有难大家帮,这很正常嘛。 这个……你妈是怎么跟你说的?”关连朕所说的“这个”,指的是他和优翠萍的关 系,他无从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儿是否知道这层关系,他想试探一下。 倪云怎会知道这些,便说:“我妈……没说什么。可是,这不用我妈说呀,我 知道您是个好人,是我的大恩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对我的帮助。本来,我妈不 让我来打扰您,可我……还是来了。” 关连朕也许明白倪翠萍所说的“打扰”意味着什么,问道:“你为什么不听你 妈的话呢?” 倪云沉默着,眼里渐渐含了泪花:“我妈从小就告诉我,受人滴水之恩,当以 涌泉相报。可我无法报答您,我能做的只是说一句掏心窝儿的话,您这样帮我们, 到头来我们连句话也没有,良心上怎能过得去呢?” 关连朕受了感动,感慨地点点头:“看得出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倪云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声音也哽咽了:“关处长,您不知道,您不仅仅是 帮了我,也救了我妈一条命。” 关连朕一惊:“你说什么?” 倪云哭泣着:“我妈把我养这么大,她受的罪没法儿说。为了供我念书,我妈 偷偷去卖血,还千方百计瞒着我,可我还是知道了。每当我看到妈妈喝红糖水,心 就像刀绞一样。我妈妈卖血的补偿就是一碗红糖水……她的血已经抽干了,她快要 抽死了……” 关连朕惊呆了。他怔了一会儿,望着倪云问:“那……你爸呢?他干啥去了? 他是干什么吃的?” 倪云抽泣着说:“我爸早死了。” 关连朕傻了。他心里很难过,为倪翠萍难过,也为面前这个孩子难过。她们可 敬,也太可怜! 关连朕沉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钱:“孩子,什么也别说了,这点儿钱你先 拿着,花没了再来找我。” 倪云慌忙擦了眼泪:“不,我不要钱。我只想来看看您,对您说句感谢的话。” 关连朕很执著:“嗨,拿着吧。” 倪云站起来:“不,我不要。关处长再见。” 她擦着眼泪匆匆走了。 关连朕追出会客室,凝望着倪云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星期天的早晨,夏雨虹想出去买点东西,便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存折,想提 一点钱出来。她随意看了一眼存折上的数字,觉得很纳闷——存折上的钱刚刚提出 两千。他提这么多钱干什么?为什么不说一声? 夏雨虹喊着“老关”走出卧室,想问问丈夫,可是关连朕已经不在了。大清早 他上哪儿去了? 关连朕去关东大学了,去看倪云。 倪云是在树丛前晾被子时看见关连朕的,便把他领回了自己的宿舍。她把关连 朕领到一张床边,把床上的两本书拿开,说:“关处长,您快坐。” 关连朕在床边坐下:“这是你的床?” 倪云点头“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暖水瓶说:“关处长您先坐,我去给您打 点儿水来。” 关连朕忙站起身抢下了暖水瓶:“打什么水?我根本就不渴。”他放下暖水瓶, 重新坐回床上:“以后跟我不要这样客气,我来只是想看一看你的生活有没有什么 困难,你这样客气我就不便来了。另外,称呼也得改一改,以后不要再叫我处长。” “那我该叫您什么?” “你就叫我叔叔,行吗?” 倪云点点头:“好,我就叫您叔叔。” 关连朕沉吟了一会儿,眼睛盯住倪云,认真地说:“倪云,我想问你一件事, 不知道该不该问?” 倪云很爽快:“想问什么?您问吧。” 关连朕顿了顿,问道:“你爸爸……他是怎么死的?” “听我妈说是病死的。” “哦……那他是做什么的?” “好像……和我妈是同事吧。” “你见过他吗?他长得什么样儿?” “我没见过他。我妈说,他死的时候我还不懂事。” “那你见过他的照片吗?” “没有。” 关连朕沉思良久,喃喃着:“你妈……为什么不留下一张照片呢?” 关连朕从关东大学出来,走进一家小酒馆,一边喝啤酒,一边沉思往事,不知 不觉天就晚了。 他回到家时,电视里恰好播新闻联播。他默默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夏雨虹则一 边织毛衣,一边偷偷审视着他。 新闻联播结束时,关连朕站起身正要离开,被夏雨虹叫住了:“老关,你先别 走,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关连朕诧异地看着妻子,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坐下。 夏雨虹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低头沉吟一下,然后盯住关连朕:“老关,家里 丢东西了。” 关连朕一惊:“丢什么了?” 夏雨虹十分宁静:“丢了两千块钱。” 关连朕脸上的惊讶消失了,沉默了一会儿,拿起遥控器又把电视机打开了: “你明明知道是我提出来的,为什么要说成是偷?” 夏雨虹也把脸扭向电视:“你提那么多钱干什么?” 关连朕盯住妻子的脸:“听你这口气,我好像违犯了财经纪律,你在审计我, 是吗?” 夏雨虹摇摇头:“不是审计。我只是以一个股东的身份了解股份公司的资金流 向。我想,这个权利我还是有的。” 关连朕点点头:“对,你有这个权利。现在我就向你通报,那两千块钱我拿去 应酬了。” 夏雨虹讥讽地笑了笑:“这就对了,你是个处长,应该知道‘沟通’的含义。” 关连朕大声吼道:“我并没想瞒你,只是还没来得及对你说。” 夏雨虹却柔声说:“我来得及对你说。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我马上也要有应酬。” 关连朕愣了一下,别有意味地笑了:“好哇,既然都是股东,那就权利均等。” 明眼人应该看出来了,这两人的关系不顺。事实也的确如此,自结婚那天起这 个家庭就缺少热情,再加上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孩子,使这一对中年夫妇的日子越过 越冷。 第二天要下班时,关连朕果然接到了夏雨虹打来的电话,说:‘老关,我今晚 不回家吃了,我有应酬。“ 关连朕淡淡地说:“其实,你昨天已经请过假了。” 夏雨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从来就没请过假,只是下了一次通知。” 关连朕皱了皱眉头说:“好,通知我接到了。”说完,气愤地放下电话。 下了班,关连朕觉得无处可去,不知不觉又走向了关东大学。 倪云在图书馆里被人找了出来,见了关连朕愣了一下:“哦,是关叔叔。这么 晚来找我……有事吗!” 关连朕心想,晚什么呀?这才刚刚是黄昏嘛。然后向倪云凄然一笑:“倪云, 叔叔心情不好,你能陪叔叔出去吃点儿东西吗?” 倪云面有难色:“我已经吃过了。” “我是说陪叔叔吃。” 倪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二人来到一家饭店,找了一处僻静位置坐下。关连朕要了两盘菜,捧着饭碗慢 慢吃着,倪云坐在关连朕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关连朕看了看倪云问:“干嘛总看着我?你怎么不吃?” 倪云答:“我不是说过嘛,我吃过了。” 关连朕严厉地说:“吃过了也要吃一点儿,因为这两样菜是为你点的,学校食 堂吃不到的。” 倪云拿起筷子,夹起一点儿菜放在嘴里,关连朕见了点点头,自己又慢慢吃。 倪云的目光落在关连朕的脸上,问道:“关叔叔,您……是怎么认识我妈的?” 关连朕停止咀嚼,沉思着,抬起头反问:“你妈怎么说?” 倪云摇摇头:“我妈没说……她不让我问这些事。” 关连朕想了想又问道:“你怎么问起这个?” 倪云笑了笑:“随便问问。也许……是好奇吧。” 关连朕放下筷子,开始追忆往事:“我和你妈是在白山镇认识的,你妈那时候 是镇中学的民办教师。” 倪云问:“我妈在白山镇还工作过吗?” 关连朕点点头:“对,去马鹿沟……是后来的事吧。” 倪云沉默了一会儿,头一歪:“那您当时是……” “我当时是师大的学生,到镇中学毕业实习。” 倪云点点头:“怪不得。原来我还一直纳闷儿,我妈怎么会认识省城的处长呢?” 关连朕看着倪云认真的样子,笑了:“别以为处长是多大的官儿,在省城处长 就是平头百姓。” 倪云沉思着自语:“可是……我妈为什么要去马鹿沟呢?那小山沟儿怎么也不 如白山镇呀!” 关连朕沉思着对倪云说:“大概……是奔你爸爸去的吧?” 倪云摇摇头:“我们家在马鹿沟没亲戚。” “什么?没亲戚?那你妈去马鹿沟干什么?”关连朕凝望着倪云的脸,陷入沉 思…… 吃完饭天就黑了,关连朕带着倪云走出饭店,又来到一家商场。他想给倪云买 一件衣服,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领着倪云在服装摊位前走着,眼睛审视着各种各样的时装,倪云则只是陪着 关连朕走,看样子对服装并不感兴趣。 关连朕停下脚步,欣赏着一件女式上衣。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倪云的身材,又认 真看了看价格标签,然后吩咐倪云:“来,试试这衣服。” 倪云沉吟地问:“我试?关叔叔,您这是……?” 关连朕见倪云站着没动,明白了她的心思,笑笑说:“不是给你买,我只是请 你临时当个模特儿,因为那个人的身材和你差不多。” 售货小姐提醒关连朕:“先生你可要选好了,这些服装售出不退的。” 关连朕无所谓地笑笑:“你这生意做得挺怪,别的地方可是不满意就退货。” 小姐说:“老板就是这样吩咐的。我们对顾客有承诺,卖出的服装保证是没试 穿过的,这迎合了有钱人的消费心理。我们老板说这是经营新思路,叫什么……哦, 叫‘反弹琵琶’。” 关连朕禁不住笑了:“‘反弹琵琶’?你们老板思维是挺怪,没准还真能爆出 个冷门儿。” 倪云听了小姐的话有些紧张,劝关连朕:“关叔叔,咱还是别试了,我怕我试 不好。” 关连朕说:“没关系,怎么会试不好?”说完转身又问售货小姐:“哪件是专 门试穿的?拿给我们试试!” 售货小姐摘下一件衣服递给关连朕,他接过来又递向倪云:“来,穿上试试。” 倪云犹犹豫豫地接过那件衣服。 这时,自远处走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林一兵。因为林一兵和夏雨虹关系 很好,自然和关连朕也很熟。当她看见关连朕身边的倪云时,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脸上现出疑惑。 在林一兵的视野中,倪云已经穿上了衣服,脸上带有一丝羞怯,默默地看着关 连朕;关连朕则后退两步,笑嘻嘻地眯起眼睛,审视着倪云。 林一兵心头微微一震,像个发现了敌情的侦察兵,悄悄隐到一个衣架后面,歪 头静静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幕。 关连朕一无所知,高高兴兴地买了衣服,扯着倪云离开。 他和倪云走出商场,站在马路边等出租车,手里拎着一个装衣服的纸袋。 一辆出租车在二人面前停下,关连朕先交给司机一张纸币,然后指着倪云吩咐 :“请把她送到关东大学。” 关连朕把纸袋递向倪云:“倪云,这衣服是给你买的,拿着吧。” 倪云一愣:“给我买的?” 关连朕点着头说:“对,给你买的。” 倪云摇摇头:“不,我不要。” 关连朕以长者的口吻命令道:“听话,快拿着!” 倪云躲闪着:“我不要……我真的不要。” 关连朕无奈,想了想说:“倪云,这衣服是照你的身材买的,你不要,就没人 能穿了。” “你退回去吧,我肯定不要。” “刚才你不是听到了吗?这衣服买了就不给退了。” “那你送给别人吧,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关连朕想了想:“那好,你快上车吧。” 他上前打开车门,倪云坐了进去。关连朕关上车门说:“师傅,开车吧。” 汽车起动以后,关连朕把纸袋从车窗扔进车里,然后站在那儿得意地笑了。可 是关连朕的笑容刚挂在脸上马上又敛住了,因为汽车开出不远就停了下来,倪云拎 着纸袋下了汽车,默默走到关连朕面前,把纸袋举向关连朕。 关连朕尴尬地笑笑,摇摇头,把纸袋接过来。 倪云什么也没说,返身向出租车走去。 一块广告牌后面,林一兵的一双眼睛正偷偷窥视着…… 夏雨虹刚走进办公室,电话铃声就响了。 她慢腾腾拿起电话,话筒里立即响起林一兵急切的声音:“喂,雨虹,我就在 你楼下,你赶紧下楼,我有话对你说。” 夏雨虹皱了皱眉头说:“你在我楼下怎么不上来呀?” 林一兵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哎呀你咋这么闹心呀!你快下来吧,情况很严 重。” 夏雨虹以为林一兵又和郝立新闹出了什么事,无奈地叹息一声,放下电话下楼。 夏雨虹从楼里走出来,钻进林一兵的汽车,盯着林一兵问:“又出啥事啦?风 风火火的!” 林一兵眼望着前方说:“不是我的事儿。” 夏雨虹思忖着:“不是你的事儿?……那是我的事哦,我怎么啦?说吧。” 林一兵转脸盯住夏雨虹:“雨虹,为这事我一夜没合眼,我曾犹豫该不该对你 说。后来我还是决定告诉你,这也是为你好。” 夏雨虹有些不安:“你就别卖关子啦,到底啥事快说吧!” 林一兵冷峻地看着夏雨虹,神秘地问:“最近,有没有发现关连朕的反常行为?” 夏雨虹听了微微一怔:“你发现什么了?” “我发现了小姐。” “小姐?” 林一兵这才娓娓道来:“昨晚我到长白山商场买东西,看见关连朕领着一个小 姐也在逛,还给人家买了一件衣服……” 夏雨虹一愣:“买衣服?” 林一兵点点头:“嗯,可惜人家没要,我想大概是嫌那衣服太便宜。” 夏雨虹一脸凄然,慢慢扭脸向前,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 林一兵长声叹息,提醒夏雨虹道:“给你说一段顺口溜吧——说是bP机扰乱了 天空,小姐扰乱了老公‘……我的老公就是让小姐给扰乱的,我可是你的前车之鉴。” 夏雨虹无心上班了,让林一兵开车送她回了家。 她在沙发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她打开壁橱的 门,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那个装衣服的纸袋。她用恐怖的目光看着那个纸袋,仿佛 里面装着一颗嘀答作响的定时炸弹。她慢慢拿起纸袋,从里面拿出衣服审视着,就 像在欣赏一个怪物。 课堂上,一位资深教师正口若悬河,倪云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老师的嘴巴龛动, 却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倪云拒绝了关连朕的衣服,心里很后悔,觉得自己的做法 太生硬了,关连朕毕竟是自己的大恩人,让自己的恩人伤心实在是太不该了。她想 到这些,便决定给关连朕打个电话解释一下。 下了课,倪云走到校门口一个电话亭旁,拨通了关连朕的电话:“关叔叔您好, 我是倪云……关叔叔,我昨天晚上可能是做得太过分了,您一定生我气了……关叔 叔。要不然这样吧,这件衣服就算我买的,我给您钱,您看行吗?” 关连朕在电话里哈哈笑了:“倪云呀,你手里的钱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清楚,恐 怕连吃饭都成问题,要我看,你就不要想这件事了,如果你把这件事当成心理负担, 那我倒觉得良心不安了。这样,衣服呢先放我这儿,你什么时候觉得可以穿这件衣 服了,就来拿;要不就权当没这回事儿。” 关连朕接了倪云的电话心里很舒畅,便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他推门进屋,脱了外衣正要往衣架上挂,突然间愣住了——他给倪云买的那件 衣服由一只衣挂撑着,明晃晃挂在衣架上…… 关连朕下意识地向沙发里看去——夏雨虹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电视,似乎对关 连朕视若无睹。 他脸上布满疑惑和不安,不知不觉中抬腿向里面走去。 这时夏雨虹突然说话了:“你今天是怎么啦?进门换拖鞋不是老规矩吗?” 关连朕站住了,懊丧地看自己的脚,心想:妈的,怎么就这样沉不住气? 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走回门口换拖鞋。 两个人没再说什么,走迸厨房吃饭。他们都吃得心不在焉,实际上吃饭变成了 谈话;谈话又似乎漫不经心,而两个人的心里却都在翻江倒海,一场心理战打得斯 斯文文。 夏雨虹问:“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把那件衣服挂在那儿?” 关连朕答:“处理衣服的事向来都是你来做,愿意挂就挂着,愿意叠就叠起来, 这是女人的事,我从来没上过心。这次为什么要问?” 夏雨虹看了关连朕一眼,脸上带了笑意:“见了这件衣服我挺高兴,因为你还 从来没有给我买过衣服,所以我把它看成是一个标志物,它标志着你大男子主义的 自省,或者说情感和性格上的伟大转折,你关连朕出息了。” 关连朕也笑了,笑里含着讥讽:‘你的文学修养真是不错,骂起人来也十分动 听。“ 夏雨虹说:“怎么是骂你?我的语言从来都是清洁的。” 关连朕说:“罂粟开花,不但清洁而且美丽,可它有毒。” 夏雨虹说:“噢?请指教,毒在哪里?” 关连朕说:“其实你心里很清楚,我以前不给你买衣服,以后也不会做那柔情 之事,人的性格怎么会不明不白地突然改变?况且,这衣服一看就是年轻人穿的, 我再浪漫也不会忘了我妻子的年龄。你铺设一片花草引诱我,我一脚踏上去,可就 掉进你挖下的陷阱里了!” 夏雨虹夸张地点点头:“哦,不是给我买的……那你从哪儿弄来一件女人的衣 服?准备送给谁?” 关连朕一脸超然,对答如流:“厂家送的纪念品,大小是件东西,总不能扔了 ;至于送给谁,我也不知道。” 夏雨虹眯起眼睛审视关连朕,沉思了片刻:“换个话题吧。自结婚以来,柴米 油盐一类事都是由我来做,你看以后能不能共同分担?” 关连朕想了想说:“我看还是一如既往吧,不要刻意寻求变化。” 夏雨虹目光锋利地盯住关连朕:“一如既往也可以,但是应该健全财经制度, 你既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那就把工资交上来,咱们也履行财经一枝笔制度。” 关连朕静静地看着妻子,微微一笑:“其实,话题并没有换。你还是怀疑这件 衣服是我花钱买的。” 夏雨虹淡淡一笑:“是不是花钱买的,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 关连朕点点头:“对,我肯定比你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