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雨虹靠在一棵树上,仰脸望着眼前的一棵树冠,眼睫上挂着一滴泪……一阵 轻风吹过,树上几片秋叶飘摇而落,其中一片落在她的脸上…… 铺满秋叶的小路上,林一兵慢慢走来,走到夏雨虹身边停下了,轻轻地问: “你问他了吗?……他怎么说!” 夏雨虹慢慢扭过头看了林一兵一眼,又把头扭了回去,沉默不语。 林一兵叹了口气,前南地说:“我告诉你以后又后悔了,关连朕要是死不承认, 你又拿不到啥证据,我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儿!” 夏雨虹沉默了一会儿,说:“放心吧,我拿到证据了。” 林一兵似乎不太相信:“怎么,他承认了?” 夏雨虹淡淡地说:“我找到了那件衣服。” 林一兵微微点头:“好,不管他承不承认,事儿就算明了……哎,昨天打了个 天翻地覆了吧?” 夏雨虹沉默片刻,懒懒地说:“我没跟他打。” 林一兵十分惊讶:“什么?没跟他打?你可真是胸怀博大呀!我服了!” 夏雨虹眼睛有些湿润,像是自言自语:“打仗有什么用?打就能解决问题吗?” 林一兵问:“啊,那你不打就解决问题了吗?” 夏雨虹心烦地一摆手:“行了,你别说了,让我静一会儿好不好?” 林一兵不满地瞪了夏雨虹一眼:“就跟我有能耐!” 夏雨虹不再说什么,沿着林间小路向前走了。 林一兵望着夏雨虹离去的背影,自嘲地叹息一声,身子懒懒地靠在树干上泪言 自语道:“这就叫‘同命相怜’啊!” 关东大学迎来了百年校庆,校园内欢声笑语,喜气洋洋。一个巨大的彩色气球 飘拂在蓝天下,气球上悬挂着醒目的条幅,上面有“关东大学百年校庆”宇样。录 音机放着歌曲,渲染着喜庆、祥和的气氛,歌曲是《让我们荡起双桨》,浪漫而抒 情。 中文系楼前聚了好些人,都是各届同窗,重逢后的喜悦令人亢奋不已,寒暄起 来显得紧张忙乱,豪情奔放。 夏雨虹和大家寒暄过后,走到桌前拿起笔,想在签到簿上签名,刚要落笔时却 愣住了——签到簿上赫然写着一个名字:刘树生。她的心狂跳了一阵,对自己说: “他,终于来了!” 夏雨虹四下看了看,没看到刘树生的影子,匆匆写上“夏雨虹”三个字,然后 离开。 校园里有一片白桦林,一个男人的背影站在一棵老树下,静静地看着老树的树 干。他就是刘树生——夏雨虹、林一兵的同班同学,也是夏雨虹学生时代的恋人。 刘树生凝视着那棵老树——树于上用刀子刻了一只“眼睛”,显然是许多年前 刻下的,今天看来更觉得栩栩如生。“眼睛”下面还刻着一行字:“作证的眼睛”。 他凝视着自己当年的杰作,怪异地笑了一下,慢慢伸出一根手指把“眼睛”盖 上了。 夏雨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站到了刘树生身后,默默看着那背影。只见刘树生拿 出一把小刀,向树上那只眼睛刮去。 这时,夏雨虹说话了:“树生,是你吗?” 刘树生扭头,愣住了:“雨虹?” 夏雨虹的眼睛从刘树生的脸上慢慢移向那棵老树…… 她沉默了一会儿,重新盯住刘树生的眼睛:“我在签到簿上看到了你的名字, 就到这儿来找你。你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夏雨虹不由自主地望向树上那只“眼睛”,又看了看刘树生手里的那把小刀: “你想剜去老树的眼睛吗?” 刘树生忙把刀收起来:“我……随便出来走走。” 夏雨虹似乎对刘树生的回答大失所望,停了一下又说:“几次同学聚会你都没 来,我以为这次校庆你也不会来呢。你毕业后好像失踪了,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 刘树生沉吟着,淡淡一笑:“该我问问你了,你……还好吗?” “我好不好你应该知道,我每年都给你写信,可你……一直音信皆无。” 夏雨虹的目光分明在审问刘树生。 刘树生低头沉吟一会儿,换了话题:“哦,我听林一兵说,她开了个酒吧,生 意还不错。” 夏雨虹点点头,冷冷地说:“她正和郝立新闹离婚。” 刘树生怔住了:“他们……过得不是挺好吗?闹什么呀!” 夏雨虹笑了笑:“没钱的时候过得挺好,有了钱反倒不好了。要我看,人这辈 子就是读不懂‘感情’两个字。” 刘树生禁不住问:“到底是谁的错呀!” 夏雨虹顿了顿,不满地看了刘树生一眼:“你以为我是在向你汇报吗?我可没 这个义务。” 刘树生怔了片刻,尴尬地笑了:“你火气很盛,好像是来向我兴师问罪。” 夏雨虹冷冷一笑:“没那么严重。讨个说法儿倒是真的。” 刘树生当然知道夏雨虹想要什么说法儿。在学校时他们曾经相爱,而且爱得很 深。可是后来他毕业回了山里,不知为什么就和她断了联系。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讨说法儿也别这样迫不及待,咱还是先参加系里的活 动吧,不然人家会找的。”说完,扯着夏雨虹离开了白桦林。 晚上是校庆文艺晚会,俱乐部里座无虚席。 舞台上是规模庞大的乐队,一位老者十分投入地指挥乐队演奏名曲《蓝色多瑙 河》。 刘树生坐在观众席里,沉思地望着台上。其实他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在想今天 发生的事,或者说是回忆以前发生的事。事隔三日,物是人非,几多感慨,几多忧 伤…… 刘树生扭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夏雨虹和林一兵,两个人也没心思听音乐,而是 不断耳语,不知说些什么。刘树生忽然产生了一种感悟:中年女人话多。 他又扭过头向后看去,在后面的座位里找到了郝立新。他觉得应该借这个机会 和他聊聊,便站起身向后面走去。 刘树生走到郝立新身边,向他摆摆手,两个人从剧场里走出来,来到了观众休 息室。 刘树生默默坐在沙发里,从兜里掏出一枝烟点燃。 郝立新静静地看着刘树生:“想说啥,说吧。” 刘树生狠狠吸了一口烟,说:“我说郝立新你是咋搞的呀?奔四十的人了离哪 门子婚呢?是不是手里有几个钱儿就赶时髦哇?” 郝立新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问这个。是雨虹告诉你的?” 刘树生摆摆手:‘你别管谁告诉我的,你们闹得满城风雨就不能不让人家说。 “ 郝立新也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刘树生盯着郝立新问:“到底为啥呀?” 郝立新沉吟一会儿:“怎么说呢……为一个女孩儿。” 刘树生怔了怔:“女孩儿?我说郝立新你多大啦?我告诉你,这可是你的错!” 郝立新有些不好意思:“说是女孩儿,其实也不小了。” 刘树生皱了皱眉头:“怎么?非离不可了?” 郝立新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树生你咋不明白呀?不是我要离,是她要离。” 刘树生想了想:“人家要离就对了,这事儿放在我身上我也和你离!你都四十 岁的人了,太不正经!” 郝立新不急不恼,笑笑说:“树生,咱们是老同学,你骂我我也得听着。不过, 我也觉得你的价值判断过于传统了,本来是情感行为偏要弄出个道德是非来。要我 看,你是在大山里呆傻了。” 刘树生也笑了:“听你这意思,我在你们的事上无所作为了?” 郝立新点头:“无所作为。” 刘树生沉默了一会儿,一脸的感慨:“看来你是宁要女孩儿不要家庭,王八吃 秤砣——铁心了……” 郝立新一副无辜的样子:“我不是说了嘛,离不离不取决于我。林一兵那女人 你也不是不了解,她可不是省油的灯!你就看那名字吧,叫什么‘一兵’,骨子里 就好斗!” 刘树生听了大为不满:“郝立新你也太不讲理了吧,听你这意思还是林一兵错 了?” 郝立新忙摆摆手:“好了树生,咱别谈这事了。我也知道你是好心,你的心意 我领了,咱还是进去听音乐吧。” 两人正要进剧场时,夏雨虹和林一兵从剧场里走出来,林一兵兀自向外面走去, 夏雨虹则走向刘树生。 夏雨虹向郝立新微微一笑:“对不起立新,我想和树生说几句话。” 郝立新哈哈笑着挥挥手:“老同学干嘛这样客气呀?你们的关系我还不知道吗? 说去吧。” 刘树生听了郝立新的话有些尴尬,他猜想郝立新没准儿是椰榆自己,遂不满地 瞪了他一眼。 夏雨虹吩咐刘树生:“树生你跟我来。” 刘树生下意识地看了郝立新一眼,有点不好意思。你想啊,刚刚开导过人家, 话音未落自己也命犯桃花了!于是便对夏雨虹说:“要说啥就在这儿说吧,立新又 不是外人。” 夏雨虹口气坚定地说:“叫你来你就来!”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刘树生 无奈,随夏雨虹而去。 郝立新面带微笑望着刘树生的背影,那微笑别有意味。 夏雨虹引刘树生走到一辆轿车旁,打开车门对他说:“上车吧。” 刘树生怔怔地问:“去哪儿?” 夏雨虹说:“别管那么多,拉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这时,车窗玻璃降下来,驾驶座上的林一兵探出头说:“走吧,去我那儿喝酒 去。” 刘树生沉吟一下:“喝酒?这么晚了喝哪门子酒哇?再说,也该把郝立新带上 吧?” 夏雨虹说:“今天是我请你,关他郝立新什么事?要你上车你就上车!哪来这 么多废话?” 夏雨虹把刘树生推进车里,随后自己从另一侧上了车,林一兵随即把车开走。 郝立新从礼堂里走出来,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眼看着林一兵的轿车拐弯不见了。 他让人家甩了,心里不是个滋味,便打电话给孙小妍,让她火速把车开过来。大约 十分钟以后,孙小妍开车来了。 郝立新急急钻进汽车,吩咐:“去蓝梦酒吧。” “篮梦酒吧?去那儿干啥?” “妈的,狗日的林一兵拉走了我同学,把我给甩了。” “甩了你咱就回家呗。” “不行,我要让我的老同学看看,是你孙小妍漂亮,还是她林一兵漂亮!” “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又喝多啦?” 孙小妍赌气地挂挡,开着汽车回家了。 林一兵的轿车在酒吧门前停下,刘树生随林一兵、夏雨虹走进酒吧。 林一兵得意地问刘树生:“树生,你看我这酒吧还可以吗?” 刘树生环顾四周,点点头:“嗯,挺不错的。” 林一兵竭尽地主之谊,问刘树生:“想喝点什么?我这里的酒可是应有尽有。” 刘树生审视着吧台上各种各样的酒,说:“这些洋酒咱喝不惯,我看还是喝点 儿啤酒吧。” 林一兵皱着眉头笑了:“喝什么啤酒哇,你以为这是你们山里的小饭馆儿呀? 行了,你们快坐下吧,一切由我安排。”说完起身安排去了。 夏雨虹先在一张桌边坐了,刘树生默默坐在了夏雨虹的对面。 一位小姐走过来;点燃小盘里的红蜡烛。两个人的脸色立即红润了,桌边的情 调显得浪漫而温馨。 夏雨虹深情地望着刘树生,刘树生熟悉那目光,下意识回避了,眼睛呆呆地看 着盘里的蜡烛。 林一兵用一个托盘托着一瓶洋酒和三只酒杯走过来,放下托盘坐下,拿起酒瓶 往酒杯里倒酒。一位小姐紧跟着把两盘干果放在桌上。 刘树生望着酒瓶说:“我又不是客人何必这样破费呢?我知道这酒很贵的。” 林一兵笑了笑:“它要是不贵咱就不喝它了,我总不能拿啤酒应付老同学呀, 雨虹,你说是吧?” 夏雨虹说:“一兵你别忘了,今天可是我请客。” 林一兵连忙点头:“对对,你请客,那你说话吧。” 夏雨虹沉吟一下:“还说什么呀?这不是一直在说吗?” 林一兵端起酒杯:“你不说我说。树生,学生时代你和雨虹曾经相爱,我和雨 虹又是最好的朋友,既然雨虹不说话,那这杯酒我就代她敬了。不管怎么说,大家 总算见面了。来,让我们为重逢于杯!” 三个人端起酒杯把酒喝了。 刘树生没想到的是,这林一兵喝酒也风风火火,动不动就干杯,别人不喝她就 自己喝,三来二去就有了些醉意,人也变得多愁善感了。只见她轻轻摇着酒杯说: “没听人家说吗?男人学坏四十开外。你看,这郝立新刚搭四十的边儿,马上挎上 个大姑娘,还美其名曰叫什么‘秘书’。哼,秘书……”说完,苦笑着摇摇头,一 仰脖又是一杯。 刘树生和夏雨虹看出林一兵是想借酒浇愁,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默然不语。 林一兵一边往杯里倒酒一边说:“哎,你们怎么不喝呀?干嘛傻看着我?嗯? 你们也喝!” 刘树生和夏雨虹依然静静地看着她,不喝也不说话。 林一兵看看刘树生,又看看夏雨虹,眼圈渐渐地湿了,轻声说:“喝酒吧,咱 们毕竟同学一场,咱们应该……为往事干杯。” 刘树生的情绪受到了感染,怀着恻隐之心说:“一兵,我看出来了,你情绪不 好。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再苦也不能……” 林一兵马上接过话茬:“树生你错了,我心里不苦。等我和郝立新办了手续, 我也就彻底解放了。” 她随即换上一副笑容:“哎,对了,你们得为我的解放干杯呀!来,喝酒!” 夏雨虹静静地看着林一兵:“一兵,我看你还是别喝了。” 林一兵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什么:“哟,我是不是碍了你们的事儿呀?对 了雨虹,你不是要跟树生讨说法儿吗,你讨吧,我忙别的去了。” 刘树生慌忙叫着:“一兵,一兵你别走……” 林一兵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刘树生不满地盯住夏雨虹:“时间不早了,咱们还是走吧。” 夏雨虹沉默着,突然说:“不,我要喝酒!”说完,端起酒杯一口把酒喝了。 刘树生一脸无奈:“我说你们这是怎么啦?” 夏雨虹带着醉意走进家门,随手打开灯,然后走到沙发前偎进沙发里。 关连朕穿着睡衣从卧室里走出来,盯了一会儿妻子,问道:“你怎么才回来呀?” 夏雨虹闭着眼睛反问:“才回来还晚吗?” 关连朕没好气了:“什么?这还不晚?再晚就天亮了。” 夏雨虹呻吟着喃喃道:“天……总是要亮的。” 关连朕冷峻地审视妻子,目光里掺了几许猜疑:“你是不是喝多啦?跟谁喝的 呀?” 夏雨虹睁开眼睛看了丈夫一眼:‘我跟你说过,百年校庆,同学都来了,跟同 学喝的。“说着又把眼睛闭上了。 关连朕默立了一会儿,别有意味地问:“是哪个同学令你如此激动呢?是不是 当年那位高才生如今走出了大山,又带给你一个玫瑰色的梦呢?嗯?” 夏雨虹慢慢睁开了眼睛,不卑不亢地看着关连朕:“这种话也该你说吗?你在 挖苦别人之前是不是先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关连朕眨了眨眼睛:“你说我做了些什么!” 夏雨虹冷笑一下:“我懒得说。” 关连朕沉默着,突然转身走向卧室,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转回身说:“我祝 你好梦成真。” 夏雨虹的眼睛渐渐睁开了,目光呆滞而茫然…… 刘树生和夏雨虹再一次走进那片白桦林,默然站立在那棵老树前。 夏雨虹凝视着刘树生,面带忧伤地说:“树生,这是那棵作证的老树,树上的 眼睛也是你亲手刻上去的,你我曾面对这只眼睛海誓山盟……近二十年了,这只眼 睛今天再看我们的时候则饱含了讥笑,它什么也没看到……” 刘树生忧郁地看了夏雨虹一眼,然后又凝视那棵老树。 夏雨虹振作一下精神,语气里的忧伤代之以诚恳:“树生,今天我把你找到这 儿来,就是想听你一句实话。我想知道诺言是如何变成谎言的,我想听你解释。” 刘树生一脸疑惑:“雨虹,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夏雨虹摇摇头:“树生,我昨天喝多了,你说了些什么我脑子里一点儿印象都 没有,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刘树生仰起脸微微叹息;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盯住夏雨虹:“雨虹,其实我不 说你心里也该明白,你我的家庭背景悬殊太大,你的家庭不接纳我,我不能让你因 为我背弃父母。” 夏雨虹沉思着,摇摇头:“不,这不是理由。家庭背景的不同是早就存在的, 在我们相爱之前你就知道。而且,为了你,我在父母面前做得很绝情,我父亲因此 冠心病发作差一点儿丢了命,这你也知道。可这并没影响我们相爱呀!为什么你一 钻进大山,一切就都变了呢?到底为什么?” 刘树生宁静地看着夏雨虹:“这还用我解释吗?我分配到了山里,你留在了省 城;我没有能力再次走出那座大山,而你又无法随我走进去。你我天各一方,两头 牵挂,你以为牛郎织女的日子浪漫吗?” 夏雨虹有些激动了:“你怎么说我不随你去?我答应过你,我发过誓。” 刘树生说:“可我不能那样做。你是你父母的独养女儿,他们以革命的名义收 养了你,反过来你也应该以革命的名义为他们养老送终,我不能剥夺老革命的生命 依靠,那不道德2 ” 夏雨虹沉思地摇摇头:“你说的这些,是理由,但不充分。我觉得你的说法解 释这一问题分量不够。” 刘树生说:“雨虹,对于我的理由,你不能孤立地看,你把它们相加或者相乘, 分量自然就重了。作为文学编辑,你应该多一点儿数学思维。” 夏雨虹断然否定了刘树生的说法:“不,树生你不对。数学公式无法解释情感 现象。作为文学编辑,我更相信感觉,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凝视着刘树生的面孔,眼睛开始湿润,声音也变得酸涩了:“树生,也许你 还不知道,为了你,我喝过药,我为你死过一回,难道,就换不来你的一句真话吗?” 刘树生怔住了,愕然地望着流泪的夏雨虹,喃喃自语:“我……不知道…” 夏雨虹也喃喃着:“你应该知道……” 刘树生沉思着,缓缓伸出一只手臂搅起夏雨虹的肩,走向村旁的石桌石凳。 他扶着夏雨虹在石凳上坐下,自己坐在夏雨虹对面,长长呼出一口气:“雨虹 你说得对,我是有事瞒着你。我不想对你说,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为我啼嘘感慨。可 是,你把我逼到了墙角,我没有退路了,那就说给你听吧。” 刘树生开始娓娓道来:“我毕业后分到了林业局,在子弟中学教书,这你知道。 那年月,山里分去个大学生不容易,所以我成了新闻人物,各方面都很得宠。大概 是毕业后的第二年吧,我当了班主任,带了个班,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让学生熟悉 伐木生活回来后写作文。我的邻居是个作业班班长,我请求他帮我安排一下,他帮 了我的忙,我带着一班学生就上了山。当时我对学生要求很严,只许他们远远地看 着,不许他们靠近作业点,而我却不由自主地走近了即将伐倒的老树。我听不懂什 么是‘顺山倒’、什么是‘横山倒’,当我发现大树向我砸来时已经手足无措了… …我不知道那一瞬间是怎么过去的,当我清醒过来时,发现我在树边躺着,我那邻 居——作业班班长却躺在了树下……我的意思是说,本应该我躺在那棵树下,班长 代替了我,我活过来了,他却死了……” 夏雨虹怔怔地望着刘树生,摇摇头:“树生,你的话我没听懂。” 刘树生顿了顿:“你别急,听下去你就懂了……作业班长替我死了,我替作业 班长活了……” 夏雨虹静静地看着刘树生等待下文,刘树生却沉浸在回忆中不说话了。夏雨虹 眨了眨眼睛:“树生,我还是没听懂。” 刘树生想了想:“还不懂吗?从那以后,班长的妻子做了我的第一任妻子,我 做了她的第二任丈夫。这回懂了吧?” 夏雨虹怔了片刻,问:“为……为什么要这样呢?” 刘树生说:“就因为我的救命恩人临终前说了一句话。” 夏雨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树生,这回我懂了。” 她再看刘树生时的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样优怨,而是多了一些理解和同情,自 然也重现了学生时代的一往情深。 关连朕又来找倪云了。那天,倪云坐在床前缝补着一件衣服,一位女同学走进 来告诉她:“倪云,他又来找你了。” 倪云抬起头,不解地问:“谁呀?” 女同学比画着说:“还是那个男的。” 倪云知道是关连朕了,不知不觉中,竟生出几分厌烦来。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犹豫着说:“你……就说我不在。” 关连朕一直在宿舍楼前徘徊,见女同学从楼里走出来,忙上前问:“倪云她在 吗?” 女同学摇摇头:“对不起,倪云不在。” 关连朕很失望,沉吟一下又问:“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女同学好奇地打量着关连朕,摇摇头:“不知道。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关连朕沉吟一下:“哦……哦,没什么事。谢谢你。”说完转身离开。 女同学望着关连朕的背影自言自语:“没事干嘛找人家?” 关东大学的校庆已近尾声了,这天晚上的活动是跳舞,中文系组织的。 舞厅里,大家跳得抒情,跳得儒雅,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旋律从窗子里飘 出来,浪漫、缠绵…… 刘树生和林一兵慢慢挪着舞步,刘树生的眼睛时不时向旁边偷看——人群里, 郝立新拥着夏雨虹也在跳着。 夏雨虹的眼睛也不时盯着刘树生看,当二人的目光相遇时,都报以微微一笑。 林一兵顺着刘树生的目光看见了夏雨虹的笑脸,抬起手把刘树生的脸挡了回来 :“你不要身在曹营心在汉,再着急也得等下一个曲子,这是礼貌。” 刘树生哈哈笑了:“我是在看你丈夫郝立新。” 林一兵说:“看他干什么?你要是踩了我的脚,我可不饶你!” 舞会结束以后夏雨虹就回家了。 她走进客厅打开灯,然后轻轻走向卧室的门口,顺门缝向里面看了一眼,见关 连朕正躺在床上翻看着一本书。夏雨虹见关连朕没睡,便轻轻走向音响柜,拿出一 盒盒磁带寻找着。很显然,她还沉浸在舞会的氛围里。 夏雨虹找出一盒磁带,放进录音机。 卧室里的关连朕听到隐隐约约的《梁祝》乐曲,放下书本,脸上现出疑惑。听 了一会儿,他下了床,走出卧室,默默凝视着夏雨虹的背影。 夏雨虹站在客厅的窗前,倾听着动人的曲子,眼望着窗外的月亮,身子一动不 动。 关连朕看了一会儿妻子的背影,慢慢走向音响柜,伸手把录音机关了。 夏雨虹扭过脸来,诧异地瞪着他。 关连朕指了指手表:“你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的激情是不是该冷却一下了?” 夏雨虹冷冷地问:“声音不大,会影响你吗?” 关连朕和颜悦色地说:“我没说你影响我,我是说你太冲动了。” 夏雨虹沉默片刻,斜了关连朕一眼,又把脸扭向窗外…… 夏雨虹埋头整理稿件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 她抬起头说了声“请进”,话音未落,刘树生推开门走了进来。 刘树生的到来让夏雨虹兴奋不已,忙站起身迎向他,给他扯来一把椅子:“哟, 树生?你怎么找到这儿来啦?哎,快坐。你看,今天提稿子,我这儿弄得挺乱的。” 刘树生在椅子上坐下来:“听你的语气,好像对我找到这儿来不理解,或者说 不欢迎?” 夏雨虹嗔怪地瞪了刘树生一眼:“哎呀,我这是高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刘树生笑了笑,然后说正事:“哎,郝立新中午请我吃饭,想请你作陪,又怕 你卷他的面子,要我向你转达他的意思,你去吗!” 夏雨虹不假思索地说:“去,不是陪你吗?为什么不去?” 刘树生站起身:“那好,中午十一点在华侨饭店302 包房,到时候你自己去吧。” 夏雨虹突然喊起来:“哎哎,你干啥呀!” 刘树生被喊得莫名其妙:“怎么啦?” 夏雨虹说:“凳子还没坐热,怎么就走哇!” 刘树生指了指桌上的一堆稿件:‘你看,你这不是忙嘛。“ 夏雨虹说:“我忙不忙关你什么事呀?你给我坐下!” 刘树生无奈地笑笑,重新坐到椅子上。 夏雨虹沉思地望着刘树生,迟疑地说:“树生,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当问不当 问。” 刘树生猜测地看着夏雨虹:“问吧,有什么不好问的?” 夏雨虹低下头略一沉吟,然后认真地盯住刘树生:“你爱你妻子吗?” 刘树生眨了眨眼睛,反问道:“怎么问起这个!” 夏雨虹笑了笑:“不为什么,随便问问。” 刘树生低头想了想,向夏雨虹点点头。而夏雨虹却微笑着审视着刘树生的面孔, 轻轻摇头。 刘树生望着夏雨虹的样子笑了:“你什么意思?” 夏雨虹敛去笑容,十分认真地说:“你又在撒谎,你不爱她。” 刘树生也认了真:“你凭什么这样说?” 夏雨虹淡淡地说:“凭女人的直觉。” 刘树生再一次笑了:“你的直觉可真是无孔不人,大山里的事你也感觉得到。” 夏雨虹很自信:“你不敢正面回答我,这说明我的感觉是对的。” “我怎么没回答?我点头啦!” “那不算数儿。我看得出来,你点头时底气不足。” “雨虹,咱换个话题吧,谈点儿别的。” “谈别的好哇,就谈我吧。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我在你心里难道就 一点儿记忆也不留吗?” 刘树生苦苦一笑:“你不是给我写过信嘛,你的情况我知道。” 夏雨虹叹息一声,样子很是伤感:“可是,有一件事你却不知道,我和我丈夫 之间……”夏雨虹说了一半,苦笑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 刘树生怔了片刻,脸上现出忧郁:“为什么会这样?” 夏雨虹沉默一会儿,一挥手说:“算了,还是说点别的吧。” 刘树生眼望着夏雨虹,心里斟酌着说法儿:“雨虹,人生会遇到很多不如意的 事,当你心烦的时候就要想办法自我调节,我们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心理上应该日 趋老成。” 夏雨虹点点头:“树生,我知道自己心理脆弱,这方面我不如你。问题是,我 好像总也长不大,总也丢不掉记忆中的那一份美好。我的情感就好比一只风筝,需 要一只手牵着……” 刘树生沉默着,突然说了一句话:“雨虹,你就把风筝拴在树上吧。” 夏雨虹愣了一会儿,眨着眼睛品味着刘树生的话,然后微微一笑:“树生,你 应该成为诗人。” 快中午了,林一兵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个人发呆。她忽然想起刘树生,猜 想他可能是要回山里了,应该请他吃一次饭。想到这儿,便把电话打到了夏雨虹的 手机上。 林一兵问道:“雨虹啊,树生什么时候走哇?” 夏雨虹说:“他准备坐下午的火车。” 林一兵听了,忙说:“哟,那还得赶紧呢,中午咱们请他吃顿饭吧,就算给他 送行了,我请客,你作陪。你看行吗?” 夏雨虹说:“你这已经是马后炮了,我们已经吃上了。” 林一兵沉吟了一下,心里好大不高兴,埋怨道:“都吃上了?在哪儿,怎么不 叫我一声?” 夏雨虹连忙解释:“在华侨饭店,是郝立新请树生,我只是个作陪的,这事你 可不能怪我。” 林一兵不再说什么,赌着气把电话摔了。 华侨饭店的一间包房里,夏雨虹关掉手机,对刘树生说:“是一兵,她想好好 送送你,我告诉她你没时间了,下午就走。” 刘树生“哦”了一声,沉默片刻后对郝立新说:“哎,立新,我看应该把一兵 叫来,不管怎么说,大家总是同学吧?” 郝立新不屑地挥挥手:“你可别提她,一提她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刘树生一本正经地批评起郝立新:“立新,作为老同学,我还得批评你几句。 即便你和一兵离了婚,也不能把对方看做仇人。你看你这一腔仇恨的样子,何必呢!” 郝立新哪里听得进去,愤愤说道:“是我愿意做仇人吗?你问问她都做了些啥 事儿!哎,远的不说,就说早两天吧,可把我涮苦了!” 夏雨虹问:“你说给我听听,她怎么涮你了?” 郝立新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前两天她给我打电话,说要就财产问题跟我谈判, 我就去了,地点——蓝梦酒吧。你们猜结果怎么样?嘿,人家不跟我谈了,问我想 喝点儿什么?我还真就傻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等我表态呢,人家把 ‘人头马’端上来了,我还想美事儿呢,心想这娘们儿是要跟我和好啊,哪想人家 站起身告诉小姐:‘别忘了让他买单!”说完扬长而去。“ 夏雨虹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郝立新也笑了,说:“你还笑,你给评评理,这事儿做得损不损?我告诉你, 那姐们儿不是个物儿!” 夏雨虹反唇相讥:“就你是个物儿!你拈花惹草蜂来蝶去的,见了年轻大姑娘 就把老媳妇蹬了,你做得就不损?” 郝立新嬉皮笑脸狡辩:“雨虹,这你可冤枉我了,可不是我蹬她,是她蹬我呀!” 夏雨虹说:“她蹬你就对了。你还想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哇?想得美!” 郝立新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指着夏雨虹说:“哎?你们姐儿俩是不是合计着与 我作对呀?我听你这话咋跟她说的一样呢?” 夏雨虹问:“她怎么说呀?” 郝立新学着林一兵的腔调:“啊,你还想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哇?想 得美!我告诉你,老娘我要砍旗了!” 夏雨虹哈哈大笑着说:“说得好!对你这号人就得砍旗!” 话音未落,林一兵已经走了进来:“哟,啥事儿这么开心呀?”郝立新见了林 一兵,立即绷紧了脸。 刘树生忙站起来给林一兵让座,还撒谎说:“一兵你可来了,郝立新正要打电 话找你呢。” 林一兵在夏雨虹身边坐下来,瞥了一眼郝立新:“他找我?不会吧?” 郝立新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倒是个明白人,那可是树生说的。” 林一兵反唇相讥:“我就是冲树生来的,要不是送树生,你郝立新就是八抬大 轿请我我都不来,你这家伙喘口气都污染环境。” 刘树生见苗头不对,忙和稀泥:“一兵你这就不对了,说话总得有个分寸,更 不能有意伤人。” 林一兵毫不在乎:“那我咋说呀,这对他就够客气的了。” 郝立新被激怒了,一拍桌子喊道:“林一兵你转转猪脑子想一想,今天可是我 请客!” 林一兵嘴一撇脸一扭:“几个钱儿呀,谁请不起呀?” 夏雨虹也生了气,对林一兵大声说:“你们俩怎么到一块儿就掐呀?换个地方 掐行不行!” 林一兵小声嘟嚷:“我又没掐他,是他掐我。” 郝立新哭丧着脸对小姐喊:“小姐,买单!” 小姐快步走过来,轻声说:“对不起先生……”说着抬手指了指林一兵:“这 位女士已经把单买了。” 郝立新望着林一兵怔住了,心想:“这娘们儿,又想涮我!” 林一兵仰起脸,洋洋自得。 郝立新喘吁吁瞪了一会儿林一兵,掏出几张纸币拍在桌上,对小姐说:“她算 干啥的她买单?把钱还给她!”说完,站起身拂袖而去。 小姐怔了一会儿,问林一兵:“这、怎么办呀?” 林一兵咧嘴一笑:“赶紧追呀!” 小姐如梦方醒,拿起桌上的钱,快步向郝立新追去,嘴里喊着:“先生,先生 …… 林一兵看了看郝立新的背影,端起酒杯对刘树生和夏雨虹说:“坏小子走了, 咱这送别酒宴就干净了。来,树生,祝你一路顺风!” 刘树生却皱着眉头叹息一声:“你们这是何苦哇!” 夏雨虹、林一兵送刘树生走进火车站站台。 刘树生走到车门口停下来,忧郁地看着林一兵。 林一兵调侃道:“看我干啥呀?快上车吧。” 刘树生一脸忧郁,说:“一兵,你和郝立新之间,真的就无法挽回了吗!” 林一兵苦苦一笑,语气饱经沧桑:“树生啊,你真的相信破镜能重圆吗?” 刘树生一脸真诚:“拼起来,总比碎了的好。毕竟夫妻一场,同学一场啊!” 林一兵摆摆手说:“行了,你别瞎操心了,快上车吧。” 刘树生无奈,正要上车时,又被夏雨虹叫住了:“哎,树生。” 刘树生停下来看着夏雨虹:“嗯?” 夏雨虹问:“你电脑上网了吗?” 刘树生答:“上了。怎么啦?” 夏雨虹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连同一枝笔递给刘树生:“把你的网址写下来。” 刘树生接过笔和本子,把网址写上,又递给夏雨虹:“这网址对你有用吗?” 夏雨虹点点头:“有用。” 刘树生想了想,问:“有什么用!” 夏雨虹说:“找一棵树,拴我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