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采风团晚上讲课,白天上山采风,一天看一个景点。博大的长白山,他们要想 走完真得需要一些时日。营林局在接待上很大气,专门给采风团配了几辆越野吉普 车,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很是潇洒。采风团一行人自然高兴得不行,一个个常 把“不虚此行”挂在嘴边上。 刘树生起初情绪也颇为高涨,认为营林局领导很给他面子,但在白杨和他摊牌 后便有些蔫儿。在人前他还是挂着笑容,尽量不表现出来。话虽是这么说,要想在 夏雨虹面前一点不露声色,那也难。 由于白杨昨天夜里揪着刘树生谈话,刘树生基本上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晨便没 有精神。没精神也得挺着,因为采风团的日程排得满满的。这天去看长白山著名的 炭崖,汽车早早就等在了招待所门外。吃了早饭,刘树生便叫上大家出发,夏雨虹 没看出刘树生情绪不好,紧紧跟着他走出招待所,走向一辆汽车。 刘树生走到车前,沉思地看了看夏雨虹,指了指后面一辆车说:“雨虹,你坐 那辆车吧。”刘树生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夏雨虹看了看后面的车,不解地问:“干嘛要我坐那辆?这辆不是也有地方吗?” 刘树生不做解释,坚持说:“你还是坐那辆吧,别都挤在一辆车上。”说完上 了汽车,随手把车门带上。 夏雨虹诧异地看着车里的刘树生,站了一会儿,不快地走向后面那辆车,赌着 气钻了进去。 车队到了炭崖,在崖前停下,采风团一行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个都惊呆了。只 见炭崖剖面上裸露出一根根巨大的炭化圆木,横七竖八,形态各异,煞为壮观。 夏雨虹更是兴奋不已,刚才的不快早已经忘在了脑后,拍着手跳跃着大喊: “呀,太壮观了!地面生长着绿色的森林,地下还埋着炭化的森林,真是太奇妙了!” 她跑向前蹬上炭崖,掰下一块木炭说:“看,这木炭烧火锅一定更有味道。哎, 树生,这炭崖是怎么形成的呀?给大家讲讲吧。” 刘树生淡淡地说:“这还用讲吗?长白山是一座活火山,这你总会知道吧。” 这话再一次伤害了夏雨虹。 夏雨虹静静地看着刘树生,那眼神很是冷漠。 刘树生也觉出自己的口气不对,便极力掩饰道:“噢,可以想像,在一次规模 较大的火山喷发后,岩浆覆盖了一切生命,这些树木被埋在岩浆下,于瞬间里炭化 了,这样就形成了炭崖。” 刘树生的补救并没有成功,夏雨虹没有再兴奋起来,而是带着失落走向汽车。 刘树生不动声色地目送夏雨虹钻进汽车,心里突然泛起一股悔意:她也是你请 来的客人啊斤嘛要冷落她?你和她的关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白杨一揭老底儿, 你就心态大变?你既然是个伪君子,不敢面对舆论,当初为什么要玩火? 刘树生想挽回自己的过失,便走向那辆车,打开车门问:“雨虹,你怎么了?” 夏雨虹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说:“你可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干嘛问我怎么 了?咋就不问问你怎么了!” 刘树生尴尬地笑笑:“我……我没怎么呀。” 夏雨虹扭过脸审视刘树生:“没怎么?早晨你一来我就看出你情绪不对,到底 为什么?” 刘树生沉吟了一下,说:“我没觉出情绪不好。” 夏雨虹冷冷一笑,失落地说:“那就好,去,陪陪大家吧。”话音未落,“砰” 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刘树生也来气了,心想,我越敬你你越掉腚,好,我不理你行了吧?想到这儿, 一拧身离开了。 看完了炭崖,车队向长白山天池进发。大约走了两个小时,车队在一个山包下 停了,采风团的客人纷纷走下汽车。 刘树生对大家说:“再往上去就没有路了,大家受点儿累往上爬吧,爬过这座 山就可以看见长白山天池了。” 人们兴高采烈地向山坡上爬去。 刘树生看了无数次天池了,自然懒得再爬,就目送众人爬上山坡,然后想回车 里睡一觉。当他无意中走向一辆汽车时,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怔住了——夏雨虹静静 地坐在车上,木然望着山坡上的人群。 一路上人们问这问那,刘树生早把刚才的不快忘记了,现在见了夏雨虹的样子 心头一沉,知道自己把她得罪个不轻。 他暗自叹息一声,低着头走向吉普车打开的车门,然后盯着夏雨虹的脸诚恳地 说:“雨虹,你怎么不下来呀?” 夏雨虹淡淡地说:“我不爬了。” 刘树生沉默了一会儿,又劝道:“你还是下来吧,这天池很值得一看的。再说, 像这样的好天气也很难遇到,机会难得呀!” 夏雨虹使起了性子,说:“我身体不好,爬不上去。” 刘树生无奈地笑了笑,向山上一指说:“吴老师比你年纪大多了,人家能爬, 你怎么不能爬?” 夏雨虹眉头一皱,瞪着刘树生说:“我说不爬就不爬嘛,你啰嗦什么呀!”话 音未落,一伸手把车门关上了。 刘树生怔了一下,然后露出无奈的微笑,静静地看着车里的夏雨虹。他默立了 一会儿,无奈地向山坡上走去。 白杨和刘树生谈了一宿,也疲倦得不行,好在今天是周日,孩子不上学,她便 躺在床上睡了一小会儿。等珊珊嚷嚷着“饿呀”走进厨房时,白杨正在切莱,看来 饭还得一会儿才能好,珊珊就跟母亲聊起来。 珊珊捏起一片白莱扔进嘴里说:“妈,昨晚我迷迷糊糊觉得我爸爸回来了,怎 么没见他人影儿啊?干啥去了?” 白杨切着菜说:“他一早就出去了。省里来了几位老师给夜校讲课,你爸爸得 陪着人家呀。” 珊珊忽然发现白杨眼睛有些肿,便问:“妈,你眼睛怎么肿了?” 白杨摸摸眼睛说:“谁知道怎么了,可能是觉没睡好。” 珊珊狐疑地看着母亲:“妈你别骗我,你是不是哭了?” 白杨掩饰道:“你是不是愿意看我哭哇?平白无故我哭什么?没哭。” 珊珊眨了眨眼睛,从冰箱里找出一根香肠,一边剥皮一边问:“妈,我爸这几 天总是早出晚归呀?我啥时候能看见他?” 白杨说:“你爸爸在陪客人,总得客人走吧。” 珊珊又问:“客人啥时候走?” 白杨说:‘你爸爸又没跟我说,我怎么知道?“ 珊珊想了想,小大人似地说:“晚上回来你告诉他,就说我要和他谈话,让他 安排时间。记住了?” 白杨警惕地看着女儿,问:“你要和他谈啥呀?” 珊珊眼珠转了转说:“嗯……跟他谈学习的事。” 白杨点点头:“谈学习行,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刘树生陪着采风团从长白山天池刚回来,匆匆吃了一口饭,就到了夜校上课的 时间。今天讲课的人是美协的吴秘书长,刘树生陪着吴秘书长来到教室时,人已经 坐满了。刘树生先把吴秘书长安排在前排坐下,然后自己走上讲台做开场白。‘刘 树生说:“现在我们镇子兴起了砚台热,好多人都想抠砚台发财。可是大家应该知 道,制作砚台是一种艺术创作,不同于石匠冲碾子,所以,要具备一点美术修养。 今天这堂课,就请省美术家协会的吴秘书长给我们讲讲美术的鉴赏问题。” 众人鼓掌的时候,刘树生和吴秘书长已经交换了位置,吴秘书长干咳了几声, 准备讲课了。 听众席里,白杉站起身,悄悄离开。 当白杉来到夏雨虹的房门口时,夏雨虹正站在窗前,沉思地看着夜色中的远山 近岭。两响敲门声传来,她回头看了一眼房门,以为是刘树生又来缓和关系,便没 吭声,眼睛再一次望向窗外。 白杉在门外等待屋里的人下“请进”的指令,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便轻轻推 开门,探进头问:“夏老师,我可以进来吗?” 夏雨虹听出声音陌生,立即扭过脸审视地问白杉:“你是……?” 白杉点点头说:“我叫白杉,是文化夜校的学生。” 夏雨虹脸上的警惕消失了,笑笑说:“噢,是夜校的学生啊,你怎么没听课? 噢,找我有事吗?” 白衫不卑不亢:“我想找夏老师谈谈。” 夏雨虹沉吟一下说:“找我谈谈?那就请坐吧。” 白衫在沙发里坐下,夏雨虹犹豫了一下,坐到了床边。 夏雨虹很友好地问:“你想找我谈什么?” 白杉说出一句话让夏雨虹一愣:“夏老师,你不觉得我面熟吗?” 夏雨虹再次审视自杉,摇摇头:“我第一次见你呀。” 白杉微微一笑:“我可不是第一次见夏老师了。看来,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的 确是精力太集中了,你根本没注意别人。” 夏雨虹友好地笑了笑:“你见过我?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白杉严肃地说:“我在省城火车站候车室里见过你,当时我们在等火车,你走 进来了,坐在了我们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树生。” 夏雨虹呆住了,瞪着白杉说不出话来。 白杉继续说道:“上了火车,我又看见了你,站在站台上,依然目不转睛地看 着刘树生……夏老师,我不明白,刘树生那张脸有什么好看的呢?” 夏雨虹眼里现出敌意:“你是谁呀,你到底要说什么?” 白杉沉默片刻,眼睛盯住夏雨虹说:“夏老师,我是刘树生的内弟,我姐姐叫 白杨。” 夏雨虹怔了片刻,马上就平静下来,坦然面对白杉:“原来,我以为你要跟我 谈文学,因为你和我的惟一话题只能是文学。现在看来你不是来谈文学的,这样咱 们就没有共同的话题了。我的意思你懂吗?” 白杉点点头:“我懂,你是在赶我走。可是,夏老师我告诉你,话不说完,我 是不会走的。” 夏雨虹不屑地笑笑:“白杉,我不得不提醒你,这是女人的房间,我现在要休 息了,你如果赖着不走,后果是不会好的。” 白杉想了想,站了起来说:“夏老师,我没想到,你连听我说句话的胆量都没 有。看来,我还真得走了,不然,后果真不会好。” 白杉转身要走,却被夏雨虹叫住了:“等等,你坐下吧,我有胆量听你说,你 说吧。” 白杉重新坐下:“夏老师,你和刘树生的关系我是看得一清二楚,我希望你能 替我姐想想,因为你也是女人。” 夏雨虹马上接道:“白杉,请你告诉我,我和刘树生是什么关系?” 白杉讥讽地一笑:“你是个聪明人,这还用我说吗?” 夏雨虹说:“你最好把话说明白,我去一次火车站与你姐姐有什么关系?车站 那地方不许我去吗?你说我看刘树生,他刘树生要是怕人看就应该躲在家里不出来, 我既然长了眼睛就有看的权利,我现在就在看着你,难道我犯了什么法吗?” 白杉被问得张口结舌,心里佩服夏雨虹的思辨能力,嘴上却说:“可、可你又 追到了我们这儿,难道这是偶然的吗?” 夏雨虹又夸张地点点头,说:“没错,这不是偶然的。我是接受了邀请来工作 的,我所面对的是国家营林局,而不是你,你有什么权力跟我这样讲话?你是干什 么的?” 白杉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我说不过你,但是你心里是觉得理 亏的,这一点我感觉到了。” 夏雨虹冷冷一笑:“你会感觉什么?这种话能轮到你来说吗?我看你还是回去 吧,要说也让你姐姐来,你没这个权力。” 白杉叹息一声说:“我姐姐是个老实人,她不会像你这样追出这么远的。既然 我说不过你,我也就不多说了,欺负一个老实人的滋味,还是你自己去品吧。”白 杉说完,站起身走了。 夏雨虹被白杉数落了一顿,心情备感压抑,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着 夜校该下课了,便从床上爬起来,走出招待所等待刘树生。她知道,刘树生每天下 课都要把讲课的老师送回招待所的。 夏雨虹在招待所门前站了不一会儿,就看见刘树生陪着吴秘书长由远处走来。 夏雨虹迈步迎了上去。 刘树生走到夏雨虹面前,正要说话,夏雨虹先说话了:“树生,我要跟你说几 句话。” 吴秘书长很识趣,笑了笑说:“噢,你们谈吧,我先进去了。”说着走进招待 所。 刘树生猜测地看着夏雨虹的脸,说:“有啥话你就说吧。” 夏雨虹自顾自向前走了,说:“你跟我来吧,咱们到河边说。” 来到河边,夏雨虹站在一棵柳树下,一只手不停地缠绕着一根柳条,却不说话。 刘树生走过来,站在她面前等了一会儿,问道:“到底是怎么啦?你怎么不说 话?” 夏雨虹无意中把柳条揪断了,说:‘称内弟来找我了。“ 刘树生一愣:“白杉?他找你干什么?” “替他姐姐讨说法儿。” 刘树生气愤不已:“讨说法儿?谁把他姐姐怎么了?” 夏雨虹沉沉叹息:“树生,也别这么说,说一千道一万,人家没有错。白杨没 有错,白杉……也没有错。” 夏雨虹沉默了一会儿,盯住刘树生严肃地问:“树生你跟我说实话,你老婆是 不是跟你翻脸了?” 刘树生摇摇头:“没有,她那人脾气还是挺好的。” 夏雨虹沉思着点点头:“这我就明白了,她对你一定是百依百顺,无论在谁的 眼里,她都是个好人。” 刘树生点点头:“对,她是个好人。” 夏雨虹话峰一转:“那你呢?你也是好人?” 刘树生怔怔地看着夏雨虹,眼睛眨了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夏雨虹不等刘树生说话,自己接着说道:“你也是个好人。两个好人结合了, 随之而来的却是不和谐。” 刘树生还是那样看着夏雨虹,还是默然不语。 夏雨虹迎着刘树生的目光,眉梢一挑说:“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说错了吗?二 十年前你是个谈笑风声的高才生,二十年后你被生活磨得沉默寡言,这就是根据。 放心吧,我不会错的。” 刘树生轻声嘟哝:“雨虹,你干嘛要说这些?” 夏雨虹现出一脸感慨:“我在想一个老掉牙的问题:是没有爱情的婚姻痛苦, 还是没有婚姻的爱情痛苦?也可以这样表述,是没有爱情的婚姻道德,还是没有婚 姻的爱情道德?对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刘树生傻乎乎地摇摇头:“我没想过。” 夏雨虹淡淡一笑:“我也是刚刚思考这个问题,想不明白,才来问你。” 刘树生低头想了想,劝道:“雨虹,你还是别想太多。” 夏雨虹苦笑着摇摇头:“不想不行啊!就因为以前没想过,才出现今天这个结 果;亡羊补牢地想一想,今天这个结果其实还不是结果,那么结果会是什么呢?” 夏雨虹说完,一双美丽的眼睛盯住刘树生,像是在拷问,也像是在请教。 刘树生再一次发傻,瞪着夏雨虹说不出一句话。 夏雨虹的目光马上变得凄然了:“树生,我不想让你为难,我想让你活得轻松, 所以我要告诉你,你我之间,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要有什么顾虑。” 刘树生微微一惊:“雨虹,你……” 夏雨虹长长叹息:“我也是好人……” 离开河边以后,刘树生把夏雨虹送回招待所,自己回到家里,径直走进书房, 呆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白杨穿着睡衣走进来,小声劝道:“树生,这么晚了,快点儿睡吧, 明天不是还要陪她上山吗!” 刘树生觉得白杨话里有话,睁开眼睛瞪着她说:“白杨,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是陪她一个人吗?” 白杨想了想:“我这话是有点儿毛病,其实我不是那意思。” 刘树生叹息一声:“你们呀,有点过分啦。有什么话跟我说不可以吗?为什么 要让白杉去找人家?” 白杨听了一愣:“白杉找了她?” 刘树生也觉得疑惑:“你不知道吗?” 白杨断然摇头:“我不知道,不是我让他去的。” 刘树生沉默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说:“你最好跟白杉说说,让他有啥话冲我 说。人家是局里请来的老师,他白杉去打扰人家对吗?他白杉是干啥的呀!啊?” 白杨生气了,自言自语:“这个白杉,净给我添乱!” 刘树生确认白杉不是受了白杨的指使,一种怜爱之情油然而生,遂对白杨说: “行了,天不早了,快睡吧,我也睡。” 刘树生和白杨走进卧室,脱衣,上床,关灯。 白杨突然说:“珊珊要和你谈谈呢。” 刘树生沉默着,心想,这孩子没准儿也谈这事吧? 白杨又说:“噢,珊珊要跟你谈学习的事。” 刘树生这才有了声音:“是谈学习的事呀,谈学习的事忙什么?你跟她说我这 几天没时间。” 白杨说:“我跟她说了,她让你安排时间。” 刘树生说:“这几天我没法儿安排。珊珊睡得早起得晚,我那边的客人又得从 早到晚陪,我分身无术哇。” 白杨问:“客人啥时候走哇?” 刘树生说:“还得几天,人家要到处看看。” 白杨说:“孩子学习的事也不是小事,你可别把正事耽误了。” 刘树生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我知道了,快睡吧。” 第二天早晨,刘树生起床后就去了招待所,按计划,他要在早饭前陪客人参观 长白山里最粗的一棵树——红松王。 刘树生准备好车辆,又逐个房间叫人,然后就坐在车里等大家下来。不一会儿, 客人们下来了,惟独不见夏雨虹。 刘树生站在车下,看了看表,问吴秘书长:“吴老师,雨虹怎么还没下来?她 昨天没说不去吧?” 吴秘书长说:“没听她说。” 刘树生想了想,走进招待所,在夏雨虹房门外急急地敲起来,一边敲一边叫: “雨虹,雨虹。” 屋里寂静无声。 刘树生推了两下房门没推开,便问一位服务员:“五号房的客人到哪儿去了, 你知道吗?” 服务员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刘树生说:“五号房的客人走了,这是她留下的纸条。” 刘树生顿时愣住了:“你说什么?” 服务员重复道:“我说她走了,这是她留下的条子。” 刘树生拿过纸条,瞪起眼睛看上面的文字:“树生,想来想去,我想我还是回 去的好。早晨大家都睡着,不便打扰,你替我转达一下我的歉意。雨虹。” 刘树生看了一下手表,匆匆跑出招待所,坐上一辆吉普车奔火车站去了。 站台上,待发的火车喘息着停在那儿,夏雨虹静静地坐在一节车厢的窗口,眼 望着窗外。 车尾的绿色小旗摇了几下,火车嘶鸣一声,缓缓开动。 这时,刘树生乘坐的越野吉普车飞速开来,在站外停下。他跳下汽车,快速奔 进站台。跑了几步马上失落地站住了—一远处,一列火车在地平线上渐渐消失…… 这几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搞得刘树生心灵十分疲惫,所以在夏雨虹走后,他 便派了别人陪客,自己回家休息了。 傍晚,白杨下班回到家,见刘树生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不觉一愣,问道: “哎?你怎么没上山?” 刘树生一动不动地说:“别人替我去了。” 白杨疑惑地走向刘树生,担心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刘树生冷冷地回答:“没有。” 白杨又问:“没病?那你怎么不陪人家了?” 刘树生心烦,说:“别问了,你该干啥干啥去,行不?” 白杨没有离开,而是忧郁地坐在床边,叹息一声说:“树生,你是不是生我的 气了?我这两天也不太冷静,现在也后悔了,说那些干啥呢?那层窗户纸要还是蒙 着,不是挺好吗?” 刘树生眼睛眨了眨,目光看向白杨:“你也别再说这些了,窗户纸既然捅破了, 就糊不上了。” 白杨说:“树生,我想还是能糊上的,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刘树生说:“白杨,你不用糊了,露个窟窿也看不见啥了。” 白杨不解,眨了眨眼睛问:“树生,你啥意思?” 刘树生顿了顿,扭脸看着白杨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她……提前回去 了,这意味着什么,不用我说吧?” 白杨沉默了,目光从刘树生脸上挪开:“树生,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跟我 没有话说。她能给你的,我给不了,这对你也不太公平。我想,等孩子大一点,你 要是愿意离,我不会耽误你……” 刘树生没想到白杨会这样说,这种牺牲精神实在令人感动! 白杨看了刘树生一眼,轻声喃喃道:“我说的是真话。” 刘树生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伤感地说:“白杨啊,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谈什 么离不离的……你越是这样,我越是放不下你。你这人……其实挺难得的。” 白杨似乎第一次听到丈夫说出这种话,心里一热,眼里就流出泪水,哽咽着说 :“你能有这句话,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别的我不图啥……真的,看你一天没几句 话,我也不好受,以后你爱咋样就咋样,我不会管你……” 刘树生叹息一声:“行了,你就权当没这回事吧……其实她也是个好人,她不 会拆散你的家庭,真的。” 这时候院门响了一声,白杨忙擦了眼泪说:“珊珊放学了,你既然回来了,就 跟孩子谈谈吧,学习也是大事。” 说着话,珊珊已经进了屋,大声喊着:“妈呀,妈。” 白杨赶紧站起身走出卧室,说:“珊珊,你爸回来了。” 珊珊立即出现在卧室门口,望着刘树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爸,请你到 书房来。” 刘树生走进书房,见珊珊已经坐在一把椅子上等着他了。 他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门却没有关。 珊珊回头看了看开着的房门,站起身把门关了,走回椅边坐下,审视着刘树生 问:“爸,你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吗?” 刘树生疑惑地看着女儿:“你妈说你要谈学习的事。” 珊珊想了想,点点头:“也可以说是学习的事,有一本书我没太看懂,想跟爸 爸讨论讨论。” 刘树生问:“哪本书?” 珊珊答:“《爱情婚姻家庭》。” 刘树生愣了一下,马上严肃起来:“我想起来了,你妈跟我说过你在看这本书, 你为什么要看它?你是不是不学好哇?” 珊珊有点玩世不恭:“是你让我看的。” 刘树生脸上现出温怒:“什么?我让你看的?我什么时候让你看这种书了?” 珊珊说:“你没直说,但是你的行为告诉我,得看看这本书。” 刘树生冷冷地看着女儿:“我的行为?什么行为?” 珊珊说:“你跟一位阿姨好了。” 刘树生听了女儿的话,眼睛立即射出一道锋芒,但一瞬间便消失了,声音更冷 更沉:“珊珊,这话……你是听谁说的?”刘树生的意思很明白,他怀疑白杨跟孩 子说了什么。 珊珊摇摇头:“没听谁说,我自己看的。” 刘树生惊异地瞪着女儿:“你自己看的?看什么?” 珊珊说:“我在电脑上看来的,她给你写来的信,都是情书。”珊珊说完,站 起身走到书柜前,从书缝里拿出一叠纸放在刘树生面前:“我给你打印了一份,你 自己看吧。” 刘树生朝桌上看了一眼,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女儿这一举动,令一个道貌岸然 的父亲无地自容。 珊珊静静地看着刘树生:“爸,大人的事我不懂,所以我才想弄个明白。我妈 妈在你面前就像个保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刘树生睁开眼睛,看着桌上那一叠纸,无力地说:“珊珊,大人的事,你真的 不懂,这也不是你看书能明白的,你不该想这些事。” 珊珊变得深沉了:“爸爸,我并不愿意想这些事,可是,我毕竟长大了,我不 能不想。当我看到我妈妈偷偷流泪的时候,看到我妈妈切菜时走神切了手指的时候, 我心里就特别难过。我觉得我妈妈的血不是从手指上流出来的,而是从她心里流出 来的……爸,你和我,都是靠我妈来侍候的,我妈在这个家里就好像欠了谁的,我 妈也真够可怜的了……” 珊珊说着,眼里流出了泪水:“其实,我妈妈早就看到电脑上的信了,可她一 声不吭,装做不知道,还那样恭敬你,还那样侍候你,这要是你,做得到吗?” 刘树生心头一震,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女儿。不错,女儿说得一点不错。作为 一个女人,能把偌大一件事装在心里,该是何样的胸怀? 珊珊抹了抹泪,继续哭诉:“爸,你念过大学,有文化,在别人眼里,你比我 妈强;可是,在我眼里,你不如我妈妈,你比我妈妈差远了,你没良心!” 刘树生眼睛闭了一会儿,然后又睁开,继续看着女儿说话。 珊珊抽泣着:“爸,咱这家不是挺好吗?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爸,你 不能……不能走得太远……” 刘树生长长舒出一口气,终于说出一句话:“珊珊,你的意思爸爸懂了,你不 要再想这事了,爸爸知道该怎么做。” 珊珊恨恨地擦了一把眼泪,说:“爸,我想听你说明白,你想怎么做。” 刘树生无奈,轻声说:“爸爸不会离开你,也不会离开你妈妈。” 珊珊的眼泪再一次涌出,话却已经泣不成声:“爸爸,我爱你……” 刘树生凄然一笑,点点头:“去吧。” 山里开来的火车于黄昏时分开进省城,夏雨虹下了火车直接来找林一兵。其实 什么事也没有,就是觉得心里憋闷,想找人说说话。 夏雨虹进门时林一兵正在打电话,见夏雨虹进来,她忙放下电话,从座位上站 起来迎向夏雨虹:“哟,从山里回来啦?” 夏雨虹懒洋洋地回答:“刚下火车。” 林一兵问:“咋样啊,玩得挺开心吧?” 夏雨虹径直走向沙发坐下来,拉长声音说:“开——心。” 林一兵坐在夏雨虹身边,诧异地问:“听这口气好像是不开心呀,怎么啦?” 夏雨虹摇摇头:“没怎么……哎,一会儿请我吃饭。” 林一兵笑了,说:“哟,这哪儿是请啊,这不是生打硬要嘛!” 夏雨虹点点头说:“对,生打硬要。” 吃饭的时候,林一兵把玩着酒杯问夏雨虹:“哎,我看你情绪不对呀,怎么啦?” 夏雨虹没回答,反问林一兵:“一兵你说,我和刘树生……到底算什么关系?” 林一兵被问愣了:“这你问谁呀?什么关系你自己不知道吗?” 夏雨虹急于表白:“我们可什么事也没有哇。” 林一兵想了想,故作老到地说:“什么事也没有,那只能说明你们都很高雅, 并不能排除关系暧昧。你对人家那份心思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自己竟不知道?” 夏雨虹摇摇头:“当局者迷,我自己还真是稀里糊涂的。要真像你说的,人家 并没错。” 林一兵问:“到底出啥事啦?你别矜持了好不好?” 夏雨虹长出一口气,说道:“刘树生的内弟向我亮黄牌儿了。” 林一兵很感兴趣:“哟,内弟亮黄牌儿?这弯儿拐得也太大了,他姐没出面?” 夏雨虹看了林一兵一眼,摇摇头。 林一兵眼珠转了转说:“哎,你不是说你们俩没干啥事吗?那人家内弟咋都知 道了!” 夏雨虹说:“知道就是知道了,谁知道他咋知道的。” 林一兵说:“连内弟都知道了,这事儿不是闹大了吗?” 夏雨虹说:“知道了又怎样?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林一兵说:“还嘴硬呢!你想咋办呢?” 夏雨虹说:“还能咋办,离人家远点儿吧。” 林一兵说:“你这就对了。今大你不来找我,过后我也要找你呢,我告诉你吧, 人家刘树生听说你要离婚紧张得不得了,要我劝劝你呢。” 夏雨虹认真了:“紧张了?他咋说的?” 林一兵摆摆手说:“咋说的我学不上来了,反正是那意思。” 夏雨虹懒懒地说:“我离婚他紧张啥呀?我又没说要嫁给他。” 林一兵反驳道:“那你也没说不嫁呀,你要是有个态度,人家就不紧张了。” 夏雨虹鼻子哼了一声:“我还没离婚呢,他紧张还早了点儿。” 林一兵忽然想起了关连朕,问道:“哎,说真的,你跟关连朕还离不离了?” 夏雨虹眉毛一挑:“离!咋不离呢?” 夏雨虹和林一兵吃完了饭,回到家里坐在桌前,思考着与刘树生的关系。不知 不觉中,又拿过那块砚台,默默看着。 关连朕走进来,望着夏雨虹的背影说:“不是刚从山里回来吗?怎么又思念上 了?” 夏雨虹眼睛向后瞟了瞟,没说什么,把砚台盒扣上。 关连朕在夏雨虹身后站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说:“哎,你能不 能让我用一用桌子,我要写点东西。” 夏雨虹听了,站起身往门口走。忽然她又停下脚步,问关连朕:“老关,你们 机关改革什么时候进行啊?” 关连朕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问这个干什么?着急离婚吗!” 夏雨虹淡淡地说:“对,着急离婚。” 关连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像谈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似的,说:“别忙,再等等 吧。好饭不怕晚。” 夏雨虹不再说什么,推开门走出书房。 关连朕又走进了烧鹅仔酒店,找一张桌子坐下。 一名服务员碰了碰倪云:“哎,你的客人来了。”倪云扭头看了关连朕一眼, 又把脸扭回来:“来就来呗。” 服务员劝道:“快过去吧,他等你呢。” 倪云说:“他是来吃饭的,为什么要等我?” 服务员说:“你不去,他不点菜。” “他爱点不点,跟我有什么关系。”倪云说完,转身离开。 那位服务员无奈,走到关连朕的桌边问:“先生,还是一盘花生米、一瓶啤酒 吗?” 关连朕摇摇头:“你叫倪云来。” 服务员感到为难:“先生,还是我来为您服务吧,倪云她……” 关连朕摆摆手打断她的话:“我今天不吃饭。你去叫倪云来,我要和她谈谈。” 服务员无奈,回头向后面看了看,离开。 关连朕静静地等待着,不一会儿,倪云表情漠然地走过来。她站在桌边看了一 会儿关连朕,然后在对面坐下:“关处长,我欠你的钱,欠你的情,都会还你的, 你不该再这样纠缠我。” 关连朕静静地审视着倪云,语气坚定地说:“倪云,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我 的心事未了,我认定你是我的女儿。” 倪云口气很强硬:“关处长,你可以这样想,但不可以这样说,因为我不是你 的女儿。” 关连朕口气舒缓下来:“咱们俩各执一词,这就不好办了。我想还是弄清楚的 好,因为咱们俩只有一个是对的。”.倪云依然很强硬:“没错。咱们俩的确只有 一个是对的,但肯定不是你。你这样固执己见,我也没有办法。” 关连朕微微笑了:“你没有办法,我有。你如果同意我的做法,咱们的争执也 就没了。” 倪云问:“你想怎么做?” 关连朕说:“你随我去做亲子鉴定。” 倪云断然摇头:“不,这绝不可能!” 关连朕说:“为什么不可能?这很简单。” 倪云说:“再简单我也不去,因为这样做是对我母亲的侮辱。” 关连朕摊开两手说:“这……怎么是侮辱?这完全有必要哇!” 倪云沉默片刻,冷冷地问道:“关处长,我想咱们的谈话可以结束了。你…… 想吃点儿什么吗?” 关连朕沉默了一会儿,说:“一瓶啤酒,一盘花生米。” 郝立新的情况越来越糟,刚做的一笔生意又赔了,欠天地公司的钱无法偿还, 服装厂的股份看来是丢定了。 他刚接了一个倒霉的电话,心清正坏,孙小妍又打来电话,要他开车接她去保 龄球馆。孙小妍每天必打一次保龄球。 郝立新哭丧着脸去接孙小妍,孙小妍发现他情绪不对头,审视他的面孔说: “哎,你好像不高兴啊。” 郝立新叹息着说:“哪有高兴的事儿呀!” 孙小妍问:“又有啥事儿啦?” 郝立新沉默了片刻说:“没啥事儿。” 孙小妍沉思地看了一会儿郝立新,然后把视线挪向窗外,突然大叫起来:“哎 呀,你开过头了。” 郝立新把车开到路边停下,问孙小妍:“什么过头啦?” 孙小妍说:“保龄球馆呗。” 郝立新冷冷地看着孙小妍:“怎么,你还真要玩儿呀?” 孙小妍说:“我不玩儿,要你来接我干啥呀?” 郝立新挖苦她:“我说你大肚趔趄的玩儿个啥劲呢?” 孙小妍怔了怔:“咋地呀?我大肚趔趄的就不兴玩儿了?我得经常活动你知道 不?” 郝立新不耐烦地往后倒车,赌气地说:“好,我看你玩儿!” 孙小妍也来了脾气:“不玩儿了,回家!” 郝立新把汽车停住,又挂上前进挡:“好,回家。” 孙小妍气愤地看了郝立新一眼:“把车停下。” 郝立新又把车停下了,嘴里嘟哝:“把车停下。” 孙小妍愤然瞪着他:“我说你这是干啥呀?成心气我呀?” 郝立新问:“我怎么气你啦?这不是你叫于啥就干啥吗?” 孙小妍沉默了一会儿,间:“到底怎么啦?” 郝立新叹了口气,轻声说:“这笔生意,又赔了。” 孙小妍皱了皱眉,把脸扭开:“我看哪,早晚得让你赔光了。” 郝立新愤然瞪了孙小妍一眼:‘你他妈也不会说个话呀!“ 郝立新一踩油门,汽车突然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