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刘树生近些天来一直在忙着办理砚台厂的各种手续,往往是一连几天不着家。 这天,山里风大,他坐着汽车从县里回来弄了一身土,回到家就一头扎进厨房,舀 了一盆水洗脸。 当时白杨正站在水池边洗菜,她斜眼看了看丈夫,问道:“树生,你不是去县 里了吗?” 刘树生洗着脸回答:“对呀。” 白杨心想,一共走了四五天,去省城也够用了呢。心里这样想,嘴上就问: “去县里……就去了四五天?” 刘树生说:“得盖好几个章子呢,挨家拜佛,还不得几天吗?” 白杨说:“盖章还那么费事吗,往纸上一按不就完事了吗?” 刘树生说:“一按就完事儿?你以为是贴大饼子呢?” 他忽然觉得白杨话里有话,抬起挂着水的脸问:“哎,你啥意思啊?” 这时白杨又装起了糊涂:“嗯?我没啥意思啊。” 刘树生审视着白杨,忽然拿起毛巾草草擦了脸,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叠票据,一 张张拿给白杨看:“你看,这一张是县宾馆的宿费收据,这两张是往返的车票。看 清了吧?” 白杨斜眼看了看那些票据,却说:“你让我看这些干啥呀?快收起来,可别弄 丢了。” 刘树生不说什么,拿着票据离开。 白杨默默沉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傍晚,白杨收拾完碗筷,手拿着一个小盆走进园子里摘豆角。白杉走进小院, 隔着木板杖子问白杨:“姐,我姐夫在家没!” 白杨说:“吃了饭就出去了,说是找局长谈事儿。” 白杉走进园子,帮助姐姐摘着豆角说:“姐,有件事你还得跟我姐夫吹吹风。” 白杨点点头:“啥事,你说吧。” 白杉说:“我听说砚台厂的手续全批下来了,紧接着就该招工了吧?你得跟我 姐夫说好,咋地也得有我一个吧?白杨说:”招工你姐夫能说了算吗?那不得局长 批条儿哇?“ 白杉十分神秘地凑近白杨,小声说:“有人刚刚告诉我,说是局长已经把权力 下放给我姐夫了,他点谁是谁。” 白杨很得意,笑笑说:‘行,等你姐夫回来我跟他说。“ 白杉还不放心,临走时又嘱咐:“姐你可别忘了呀,我听说有不少人都跟他挂 号了,他要是把名额都答应出去,那我就没戏了。” 白杨说:“忘不了,你放心回去抠砚台吧。” 夜已经深了,刘树生依然坐在书房里,望着电脑屏幕沉思。屏幕上已经打满了 文字,不是信,而是一篇公文。 白杨轻轻走进来,小声问:“树生,你咋还不睡呀?” 公文不怕人看,所以刘树生指着屏幕说:“噢,你来了正好,过来看看吧,我 正在起草报告,申请贷款。” 白杨有些不自在:“我过来是想告诉你,我先睡了。” 刘树生说:“你先睡吧。” 白杨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件事得跟你说说,我怕明天忘了。” 刘树生说:“那就赶紧说吧。” 白杨顿了一下,说:“白杉刚才来了,说砚台厂要招工了,还说局长把招工的 权力下放给了你,要我先跟你挂个号,到时候可别把他忘喽。” 刘树生显得很不耐烦:“招什么工啊?现在连启动资金都没有着落呢,招了工, 你给人家开工资呀?” 白杨半信半疑地问:“那……局里不给钱吗?” 刘树生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局里没钱,局里有钱我还用贷款吗?” 白杨想了想,说:“那就贷吧。” 刘树生斜了妻子一眼:“你说得倒容易,到哪儿贷?找谁贷?” 白杨盯着丈夫,忽然笑了:“这我哪儿知道?” 刘树生说:“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县里没钱,我只能跑市里;市里不行,我 就得上省里。我又要到处跑了。”一白杨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跑吧, 跑完了回家就行。”说完,沮丧地走出屋子。 林一兵站在厨房里切菜,案板旁放着一个大碗,碗里放着奶瓶子。虽说请了保 姆,但林一兵依然事事自己动手,在家时还能帮着保姆热热奶,保姆只管看孩子, 对林一兵感激得不行。 林一兵切完菜放下菜刀,拿起奶瓶子往手背上倒了一点儿奶,觉得温度可以了, 就喊儿子:“小林呀,小林。” 不一会儿,郝小林出现在厨房门口,问:“妈,干啥呀!” 林一兵吩咐:“去,把奶瓶子给你大姨送去。” 郝小林接过奶瓶子离开,走到保姆房间的门口,沉思着停下脚步,目光怪异地 看着奶瓶子,心想:这个小崽子,来到这儿整天叫唤,害得我这个大哥还得给你送 奶瓶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想到这儿,拧开瓶盖向奶瓶子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把 瓶盖重新拧好,用力摇了摇,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郝小林把奶瓶子往保姆眼前一递:“大姨,给你。” 保姆接过奶瓶子,一抬手插进婴儿的嘴里。郝小林站在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禁不住偷偷笑。 这时候门铃响了,林一兵在厨房里喊:“小林,去看看谁来了。”郝小林答应 了一声,跑出保姆的房间。 郝小林打开房门,见是夏雨虹,便甜甜地叫了一声:“夏阿姨好。”夏雨虹走 进来,搂住郝小林吻了一下,问:“小林,你学习咋样啊?”郝小林说了声“还行”, 然后向厨房喊:“妈,夏阿姨来了。” 林一兵走出厨房说:“上午就给你打电话,就是找不着你。” 夏雨虹显得很疲惫,走到沙发前坐下:“出去买了点儿药。” 林一兵关切地走到夏雨虹身边坐下问:“怎么啦?” 夏雨虹说:“前天淋了雨,感冒了。” 林一兵责备地瞪了夏雨虹一眼,亲呢地说:“你咋不注意点儿?” 夏雨虹说:“没事儿,一般的感冒,吃点儿药就会好的。” 说着话,保姆房里传出婴儿的哭声。 夏雨虹诧异地望向保姆的门口问:“哎?哪来的婴儿呢?” 林一兵苦苦一笑:“哪来的你绝对猜不到——郝立新的儿子。” 夏雨虹一愣:“你咋给抱来了?” 林一兵说:“不是我抱来的,是人家送来的。那个小妖精给保姆留了封信,然 后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信上说她和我谈过,我同意收养她的孩子,这不,保姆就 抱着孩子找我来了。” 夏雨虹怔了一会儿说:“怎么会这样啊!这以后咋办呢?” 林一兵叹息一声:“这辈子遇上了郝立新这个冤家,还能咋办?先养着吧。” 夏雨虹愤愤不平:“那小女人也太缺德了,咋能这样做人呢?” 林一兵无奈地笑了笑,叹息着说:“现在的年轻人比咱们实际,人家认为这样 做才是聪明的。” 夏雨虹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指着林一兵说:“这下好,四十岁了又抱 个吃奶的孩子,别人可怎么看你呀!” 林一兵说:“孩子是他郝立新的,又不丢我林一兵的人,关我什么事啊!哎, 郝立新的案子有进展吗?” 夏雨虹说:“我就是来说这事的。案子已经盖棺定论了,郝立新偷税四十一万, 罚金一百五十万,总计一百九十一万。” 沉默…… 林一兵沉默良久,轻声喃喃道:“一百九十一万,数额不小哇!要想凑够这个 数儿,只有卖产业了,卖厂子或者卖酒吧。” 夏雨虹听了,眼里露出惊喜,说:“一兵,你想通了?” 林一兵无奈地苦笑:“不通也得通啊!该送来的送来了,该跑的也跑了,我要 是再不帮他,郝立新就真的活不成了。” 夏雨虹钦佩地冲林一兵竖起大拇指:“一兵你行,我佩服你!” 林一兵自嘲地笑了:“你可别哄我,我是个冤大头。” 和林一兵说话的时候,夏雨虹没觉得怎样难受;可是从林一兵家一出来,她马 上觉得难受得不行。她知道自己发烧了,看来不到医院不行了,于是直接去了医院。 女医生审视着夏雨虹问:“你怎么了?” 夏雨虹说:“淋了一场雨,就感冒了,现在发烧。” 女医生掏出听诊器命令:“把衣服撩起来。” 夏雨虹撩起衣服,女医生用听诊器听了一会儿,放下听诊器写处方:“已经引 起肺炎了,赶紧挂吊瓶吧。” 夏雨虹问:“用什么药呢?” 女医生说:“先用点儿青霉素吧。” 夏雨虹打完吊瓶回到家里,默默走进卧室倒在了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其 实,也说不清是睡着了,还是烧休克了。 关连朕晚上有应酬,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见夏雨虹躺在床上,心里一阵温暖, 有心想上床同眠共枕,转而一想,人家没发邀请,主动爬上去有失体统,还是等着 人家请吧。于是就躺在了沙发上,手里拿起一张报纸随便翻着。 关连朕躺了一会儿,忽然放下报纸凝神倾听。他似乎听到夏雨虹在卧室里呻吟。 他走进卧室,轻声问:“雨虹,你怎么了?” 夏雨虹哼哼叽叽地说:“没……没怎么……” 关连朕走到床前,迟疑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夏雨虹的额头,突然一惊:“呀,咋 这么烫啊!” 夏雨虹喃喃道:“没事儿……我打吊瓶了……你睡吧。” 关连朕不假思索地说:“什么没事儿?快上医院吧!”说着话,关连朕已经背 起了夏雨虹。 关连朕背着她走出楼门,站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两个人很快就坐在了一家 医院的急诊室里。 值班医生掏着听诊器问:“怎么啦?” 关连朕答:“肺炎发烧。” 值班医生又问:“都烧这样了,怎么才来呀!” 夏雨虹喃喃着:“我白天看过了。” 值班医生认真了:“看过了?用什么药了?” 夏雨虹答:“青霉素。” 关连朕问:“医生,你说她刚刚打过吊瓶,怎么反倒烧上来了?” 医生望着夏雨虹沉思:“是不是支原体肺炎呢?如果是支原体作怪,青霉素是 不起作用的。这样,用点儿红霉素试试吧。” 走廊里支了一张行军床,夏雨虹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 一个小护士正给夏雨虹扎吊瓶,扎完以后,调节了滴壶的速度,对关连朕说: “红霉素不能点快了,这两瓶药你就照八个小时点吧。” 关连朕说:“这么慢呀!” 小护士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说:“这是酒精棉球,你给她擦擦腋窝和额头,这 叫‘物理降温’。” 关连朕接在手里,点着头说:“哎,谢谢啦。” 夏雨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头上敷了一条毛巾。 她伸手拿去头上的毛巾,先看了看头上的吊瓶——瓶里的药还有一些。夏雨虹又扭 头看床下—一走廊的地上扔了好些酒精棉球。 夏雨虹心里疑惑:关连朕呢?便支起身子寻找,当看到关连朕时,她愣住了— —一床头的地上,关连朕铺了一张报纸,靠墙坐在地上睡着了。 夏雨虹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关连朕,眼睛里有了感动,有了亲情。 夏雨虹轻轻叫了一声:“老关。” 关连朕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夏雨虹又叫了一声:“老关。” 关连朕醒来,怔了怔,突然站起来看吊瓶里的药,见还有一些,便放了心,伸 出手摸了摸夏雨虹的额头。 夏雨虹说:“不用摸了,我感觉好多了。” 关连朕点点头:“嗯,我能感觉出来,温度降下来了。” 夏雨虹眼里含了柔情说:“老关,你回家睡吧。” 关连朕审视着夏雨虹的眼睛,脸上也充满温情,轻声说:“咱是一起来的,我 咋能把你一个人扔下?还是一起回吧。” 倪翠萍康复得很快,扶着床头已经能走了。 这天早晨,倪云手里拿着一本书走进病房时,倪翠萍正扶着床头慢慢练习走路, 倪云见了十分高兴说:“妈,你能下地了?” 倪翠萍欣然一笑:“妈就要好了,刚才我走出去好远呢。以后你不要来了,妈 能自理了。” 倪云说:“妈,我下午又没课,在学校呆着干什么?我来了至少能陪你说说话 吧?再说我也想你呀!” 倪翠萍像是审问女儿:“说话重要还是学习重要哇?” 倪云笑了笑:“妈,你上床歇一会儿吧,可别累着。” 倪翠萍走到床边,坐下说:“小云,妈的病是好了,可心病又来了。你说,咱 治病花了那么多钱,以后可怎么还呢?” 倪云说:“妈呀,这事不用你管,我自有办法。” 倪翠萍不屑地扭了脸说:“你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赖着你爸的钱 不还。” 倪云说:“我爸的钱,什么还不还的,谁让他是我爸呢!” 倪翠萍叹息一声:“唉,人家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一下拿出这么多钱,日子怎 么过?再说,你夏阿姨还指不定是什么心思呢,要是因为咱们影响了人家的感情, 你说咱愧不愧?” 倪云看着母亲,还是说出了想说的话:“妈,我爸说……他和夏阿姨要离婚了。” 倪翠萍一惊:“离婚?他为什么要离婚!” 倪云想了想,说:“听我爸那意思,好像是夏阿姨要离。” 倪翠萍忙问:“你夏阿姨要离?因为什么?” 倪云眨了眨眼睛回忆着爸爸的话:“我爸说不为什么,说是……由来已久。” 倪翠萍沉默良久,摇摇头说:“不对,不是什么由来已久,事儿肯定出在咱们 身上。小云,咱给人家惹麻烦了。” 倪云喃喃着:“咱惹麻烦了?那……咱们该咋办呢?” 倪翠萍沉思地看了女儿一眼:“跟人家说清楚,钱咱们想办法还,再……劝劝 人家。此外,也没别的办法。” 夏雨虹的病基本上好了,又赶上编辑部要提稿子,她就上班了。早晨,她刚走 进办公室,一位年轻的女编辑就拿着一撂稿子走进来:“夏老师,你的病好了吗?” 夏雨虹说:“谢谢你。打了两个吊瓶,现在不烧了。” 女编辑把稿子放在桌上说:“这些稿子等着下,主编要你再看一遍。” 夏雨虹点点头说:“好,我马上看。” 女编辑刚走出屋子,马上又走进来报告:“夏老师,有人找你。”话音未落, 倪云已经搀着母亲走了进来。 夏雨虹愣了一下,站起来说:“你们……怎么来了?” 倪云说:“夏阿姨,我妈来看看你。” 夏雨虹很激动:“哦,快请坐吧……恢复得挺快呀!” 倪翠萍在椅子里坐下说:“是,我觉得好了,想这两天就出院。” 夏雨虹忙说:“这恐怕不行吧,医生同意吗?” 倪翠萍笑了笑说:“医生当然不同意,可是,住院是要花钱的,病好了就早点 儿走吧,医院又不是养病的地方。” 倪云很会看火候,这时候说:“妈,我到下边等你吧。” 倪翠萍点点头:“你去吧。” 倪云得到母亲的允许,立即走出屋子。夏雨虹不解地自语:“就在屋里坐着嘛, 干嘛要到下边儿等?” 这时候,倪翠萍说话了:“她姨呀,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夏雨虹微笑着说:“说心里话?好哇!” 倪翠萍说:“我这次看病,孩子向老关借了不少钱,她是背着我做的这件事。 不过,我要对你说明白,这钱我们不会白拿的,我们凭什么白花你们的钱?我好了 就可以干活儿了,小云大学毕业后也能挣钱,我们会还给你们的。” 夏雨虹费解地眨了眨眼睛问:“你来……就是要和我说这些?” 倪翠萍点点头说:“嗯,我还要劝你,别和老关闹离婚了,人有个家不容易, 你有家不知道没家的苦。” 夏雨虹沉默片刻说:“你怎么知道我们要离婚?是老关说的吗?” 倪翠萍摇摇头说:“她姨,你想错了,老关怎么会跟我说这些?是老关对小云 说的,听那意思,老关本意也不想离。” 夏雨虹点点头说:“是,离婚是我先提出来的。” 倪翠萍一脸忧郁:“为什么非得离婚呢?老关和我那点儿事都过去二十年了, 那时候他还是个学生,再说,错都是我的错,我一个民办教师非要跟大学生搞对象, 关连朕一个年轻学生哪能像成年人一样把握自己?如果有错,那也是一时失足,你 不能用成年人的眼光看老关年轻时候的事……” 夏雨虹对倪翠萍能说出这番话而感到惊讶,点点头说:“我看出来了,你这人 宽宏大量。” 倪翠萍摇摇头说:“不,不是我宽宏大量,而是我不想成为罪人。如果你和老 关离了婚,那就是我的责任,是我把老关坑了,也把你坑了,我不希望那样。二十 年前的事了,就让它过去吧,咱们都忘了它不好吗?老抓着它不放又有啥意思?” 夏雨虹情绪受到了感染,默默看着倪翠萍不说话。 倪翠萍诚恳地望着夏雨虹说:“你放弃离婚念头,也就等于原谅了我。好妹子, 你能原谅大姐吗?” 夏雨虹深受感动,一脸真诚地说:“大姐,你没有错。” 倪翠萍说:“你要是离婚,那就是我的错。” 夏雨虹点点头说:“我听你的。” 自从夏雨虹有病以后,一直是关连朕睡沙发。 又到了睡觉的时候,关连朕从卧室里抱出行李,放到沙发上,慢慢铺开。 夏雨虹慢慢走出卧室,看了一会儿关连朕的背影,轻声说:“老关,你……还 是回床上睡吧。” 关连朕微微怔了一下,慢慢扭回身,静静地看着夏雨虹。 夏雨虹又说了一句:“回床上睡吧,沙发上休息不好。” 关连朕想了想说:“算了,我都铺上了,你回屋睡吧。” 他继续铺行李,夏雨虹依然站在门口,默默看着,脸上带有淡淡的忧伤。 林一兵为了解救郝立新,不得不出卖产业。她已经和晚报联系过了,要在晚报 上打出广告:出卖服装厂。想一想也真有意思,当初她为了报复郝立新,从他手里 把股份夺了过来;如今为了救他,又不得不卖出去。正应了中国一句古话:早知今 日,何必当初? 这天早晨,林一兵走进办公室,先拿起一份晚报翻看,她想知道那份广告登出 没有。找来找去没找到,便拿起电话打到了晚报广告部:“喂,是晚报广告部吗? ……我是林一兵,我那份出卖服装厂的广告怎么还没见报?……嗯,嗯,请你们快 一点,好吗?” 林一兵放下电话,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匆匆走出屋子。她要去银行办一笔贷款, 因为这服装厂什么时候能找到买主还是个未知数,万一暂时卖不出去,她可以靠贷 款把郝立新救出来。 林一兵来到一家银行,敲开了行长室的房门。 五十多岁的行长正手举着电话“嗯、啊”地听着,见林一兵走进来,便对电话 说:“我这儿来客人了,这事以后再说怎么样?” 行长放下电话,站起身和林一兵热情握手:‘哟,这不是林经理嘛,什么风把 你给吹来啦?“ 林一兵笑了笑说:“穷风。” 行长伸手示意林一兵坐下,然后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了说:“生意不是挺火嘛, 怎么还乘穷风到我这儿来?” 林一兵说:“到你这儿来都是借钱的,借钱的不都是穷鬼吗?” 行长否认地摆摆手:“不对不对,到我这儿来借钱的可没有穷鬼,倒是有不少 哭穷的,你就是一个。” 林一兵说:“我可不是哭穷,我真的打不开点儿了,你给我解决一点儿吧。” 行长问:“你要多少哇?” 林一兵说:“二百万。” 行长沉默片刻,盯着林一兵笑了:“二百万?胃口不小哇。” 林一兵也笑了:“对我是大数儿,对你是小数儿,谈不上胃口大。” 行长沉思片刻:“现在卡得挺紧,你得有不动产做抵押。” 林一兵说:“我的服装厂和酒吧正在联系出卖,就拿这两处做抵押吧,等那边 卖出去了,我这边就还你的钱。” 行长和林一兵也算是老关系了,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便说:“那好吧,你先打 个报告来,我和班子成员再沟通一下。” 林一兵站起身说:“那就谢谢行长大人了。” 行长也站起身:“哎?这是要走吗?” 林一兵说:“你忙啊,我就不打扰了。” 行长说:“那好,晚上我请你吃饭,你可一定要赏脸哟?” “晚上……晚上我还有事。” 行长笑容可掬:“什么事呀?比二百万贷款还重要吗?” 林一兵看着行长说:“这么说,吃了饭,事儿就成了?” 行长依然笑着:“应该没有问题吧。” 林一兵点点头:“那好,晚上见。” 晚上,林一兵准时赴宴,但是她多了个心眼儿,带上了夏雨虹严格地说,夏雨 虹是让林一兵骗来的。 走进酒店大门时夏雨虹还在问:“你干嘛拉我到这儿来呀?” 林一兵笑嘻嘻地说:“到这儿来还能干嘛?吃饭呗。” 夏雨虹说:“和谁吃饭?你总得跟我说一声吧!” 林一兵说:“请你吃饭还不高兴?问那么多干什么?” 两个女人进包房时自然是一前一后,林一兵在前,夏雨虹在后。林一兵出现在 门口时,银行行长见了她眼睛就一亮,因为美人鱼上钩了;当夏雨虹在门口出现时, 行长大人不由得微微一愣,因为他只请了林一兵一个人,他不希望看到第三个人在 场。但是,行长毕竟是行长,马上便又哈哈笑了。行长心想,尽管多了一个,毕竟 是个女的嘛。 林一兵热情介绍:“雨虹,这是银行刘行长……刘行长,这是省文联编辑夏雨 虹。” 银行行长站起身和夏雨虹握手:“幸会,幸会。” 林一兵和夏雨虹坐下后,林一兵笑呵呵地对夏雨虹说:“雨虹,我找刘行长货 款,他说吃了这顿饭,事儿就不应该有问题……” 林一兵又对刘行长说:“哎,刘行长,我不仅来了,还特意为你多请了一个来, 这就更不会有问题了吧?” 银行行长看了夏雨虹一眼,审视着林一兵,笑而不答。 林一兵嗔怪道:“哎?我问你呢,你怎么光是笑啊?” 银行行长伸出手指拢了拢头发说:“我不是说了嘛,不该有问题。” 倪翠萍出院了,倪云要把母亲送回家,关连朕和夏雨虹为她们送行。中午的时 候,几个人办完了出院手续从医院里走了出来。 夏雨虹对倪翠萍说:“大姐,回去以后还要按时服药,注意不要干重活儿。” 倪翠萍点点头:“我记住了,放心吧。” 夏雨虹又对倪云说:“小云,你就在家住几天吧,帮你妈料理一下家务,反正 这阵子已经把课耽误了,也不差这两天。” 倪云答应:“哎。 倪翠萍停下脚步,审视着关连朕和夏雨虹说:“老关,雨虹,我下午就走了, 现在也正是饭点,我想请你们吃一顿便饭。饭馆我都找好了,就是那边那家,挺干 净的。你们能给我个面子吗?” 关连朕和夏雨虹面面相觑。 夏雨虹说:“大姐,这怎么行呢?我们咋能吃你的饭呢?” 倪翠萍马上问道:“我的饭怎么啦?我的饭药人吗?” 夏雨虹笑了笑:“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这么困难……” 倪翠萍说:“正因为我困难才找了小饭馆嘛,你们救了我一条命,我表示点心 意还不行吗?你们要是不来,那就是嫌这饭馆小,要去大饭店,可我倪翠萍请不起 呀!” 夏雨虹扭脸看关连朕,征询他的意见。关连朕说:“你看我有什么用?咱们还 是跟着人家走吧。” 四个人来到一家小饭馆,要了几样小菜,一边等菜一边说话。 倪翠萍对关连朕说:“老关,我已经和雨虹谈过了,你们既然结了婚,就不要 老是想着离,你们要是离了,我良心不安。” 关连朕有点尴尬,下意识看了夏雨虹一眼,说:“翠萍,你干嘛说这个呀?” 倪翠萍说:“我不说这个说什么?在我眼里,你们是好端端一个家,守着这个 家好好过日子,不要老想对方的不是。雨虹,你说呢!” 夏雨虹也有点不太自在,说:“大姐,别说这些了。” 倪翠萍说:“不说就不说吧,可这心里还是免不了打鼓哇!” 一位小姐端上来一道炖菜放在桌上:“菜上齐了。” 倪云提醒母亲:“妈,你还是正式说句话吧。” 倪翠萍说:“想说的又不让说了,说什么呢?”她端起半杯啤酒:“来,为好 人干杯吧!” 关连朕心情挺好,手拿一块抹布擦桌子,把干事的桌子也擦了。 一位年轻干部走进来说:“关处长,干部处通知:明天上午召开全局于部大会, 参加竞岗的干部发表竞岗演说,然后还要搞民主测评,于部处说一律不准请假。” 关连朕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年轻干部走出去后,关连朕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拉开抽屉,拿出自己精心准备 好的竞岗演说词,默默看起来。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慢慢把演说词撕了。就在这时,干部处处长打来电话,要 他去谈一谈。 干部处占了一个套间办公室,里间是处长,外间是干事。关连朕走进来,直接 走进里间屋,在干部处处长对面坐下。 干部处处长说:“连朕呀,明天就要演说了,你准备得怎样啊?” 关连朕苦苦一笑:“准备好了,又让我撕了。” 干部处处长一愣:“什么?撕了?你不竞争了?” 关连朕点点头:“不竞争了,机会让给别人吧。” 干部处处长怔怔地看着关连朕,好一会儿才说:“怎么啦?” 关连朕说:“干部分流工作任务很重,给你这位干部处处长减轻点压力吧,我 带个头,主动走出机关,自谋生路。” 于部处处长疑惑不解:“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干了?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是不是为了买断工龄那几万块钱呀?” 关连朕沉默了一会儿说:“是,也不是。其一,我提出辞职,可以拿到一笔辞 职金,这笔钱对于我很重要;其二……我觉得我应该让位给别人了,我不适合在这 个位置上,还是换一种活法儿吧。” 干部处处长沉思着说:“连朕,我怎么觉得你情绪不对头哇?我提醒你,无论 发生了什么事,在这时候都要冷静。” 关连朕淡淡一笑:“我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才要辞职,这事我已经想了好些天了 ……我还是走吧。” 干部处处长说:“你的事情,我要向局长汇报。” 关连朕说:“你按程序走吧,过一会儿我也要找局长谈。机构改革的政策鼓励 大家自谋职业,我想局长也会支持我的。不过,你的一番好意我还是十分感激的。” 厨房的灶台上放着大碗,碗里放着冲了奶粉的奶瓶。 郝小林走到厨房门口,向保姆的房间看了一眼,然后走进厨房拿起奶瓶拧开, 向里边吐了一口唾沫,再拧上瓶盖摇晃。郝小林做这件事上了瘾,乐此不疲。 保姆走进厨房,诧异地看着郝小林:“小林,你干啥呢?” 郝小林突然扭过头看着保姆,脸上现出惊慌:“嗯?没干啥?” 保姆问:“你动奶瓶干什么?” 郝小林支支吾吾:“嗯……我想让它快点儿凉。”他说完,放下奶瓶,慌慌张 张走出厨房。 保姆知道郝小林在奶瓶里做了手脚,为安全起见,把那瓶奶倒了,又重新冲了 一瓶。 傍晚,林一兵刚一进门,保姆马上从房间里走出来,神秘地向林一兵摆摆手: “一兵你来。” 保姆把林一兵领进自己的房间,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林一兵也觉得事态很严重,自言自语地说:“鼓捣奶瓶子?还偷偷摸摸的?” 保姆点点头说:“嗯,不知道他鼓捣什么。” 林一兵低头想了想,然后抬起头问:“那瓶奶给孩子喂了吗?” 保姆说:“没有,我倒了重冲的。” 林一兵松了口气说:“这就对了,还是小心点儿好。” 第二天,林一兵没去上班,就为了侦察儿子郝小林。她把一瓶冲好的奶粉放在 大碗里,然后坐在一个小凳上,望着那瓶奶沉思。 林一兵想好了圈套,拿起一条围裙系在腰上,又装模作样地拿起一个土豆切着, 大声喊道:“小林,你来。” 郝小林走进来:“妈,干啥呀?” 林一兵吩咐:“把这瓶奶给你大姨送去。” 郝小林答应着,拿起那瓶奶离开。林一兵隐在门后,紧紧盯着儿子的背影。 郝小林走到保姆房门口,又故伎重演,瓶盖还没拧上,猛听得林一兵一声断喝 :“小林你干什么?!” 郝小林身子一抖,扭过头恐惧地看着愤然走来的林一兵。 林一兵怒不可遏,指着奶瓶问:“说,你为什么往奶瓶里吐唾沫?嗯?” 郝小林一脸委屈:“妈,他是妖精的孩子。”话音未落,林一兵一把抢过奶瓶, 随手打了儿子一巴掌。 保姆忙从屋里跑出来,推开林一兵说:“一兵你这是干啥呀,他也是个孩子呀!” 林一兵气愤不已:“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气死我了!” 郝小林默默流着眼泪,一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林一兵气头上打了孩子,过后自然心疼。傍晚,她走进了郝小林的房间,抚慰 抹着眼泪的儿子。 她走近儿子,捧起儿子的脸问:“小林,妈打你,你恨妈不?” 郝小林看着母亲,微微摇头。 林一兵抬手擦去儿子的眼泪说:“儿子,你不能这样,他还是个孩子,他没有 错。再说他也是你弟弟呀!” 郝小林哭着说:“妈,等我爸回来,你别告诉他。” 林一兵微微一惊,以为孩子知道他爸爸入狱了,急忙问道:“小林,你知道你 爸干什么去了?” 郝小林说:“我爸说他要出差,去很远,要很久。” 林一兵把儿子的头搂在怀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她心里在骂自己:你 这个虎老娘们儿,孩子这样可怜你咋还舍得打?她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好,妈 不告诉你爸……” 林一兵十分着急那笔贷款,这天一上班便给银行行长打电话:“喂,刘行长吗? 我是林一兵啊。我说行长大人哪,我贷的那笔款子你得赶紧给我拨过来呀,我这边 还等着用呢。” 电话里说:“我的林妹妹呀,钱已经拨过去啦,你怎么还要哇?” 林一兵眼睛一亮,惊喜地问道:“什么?已经拨过来了?那好,我再到银行查 一查。刘行长,我谢谢你了,过后我请你吃饭。” 她放下电话,想了想,又拿起电话打给自己的会计:“小丽,你今天再到银行 查一查,如果那笔贷款到了,你马上通知我。” 林一兵放下电话,站起身离开,找关连朕去了。 关连朕走进收发室,见了林一兵微微一笑,走过来在林一兵身边坐下:“有事 打个电话就是了,干嘛还跑一趟?” 林一兵说:“顺便也看看你。” 关连朕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 林一兵说:“老关,郝立新的案子已经定论了,我想见见他,你看有没有这种 可能?” 关连朕沉默片刻:“问题都查实了,我想应该可以让见见吧。” 林一兵说:“那你给我联系一下好吗?” 关连朕点点头:“我帮你想想办法。” 傍晚,关连朕和夏雨虹坐在桌边吃饭的时候,夏雨虹再一次谈起了郝立新。 夏雨虹说:“老关,听林一兵说,贷款已经办下来了。” 关连朕点点头:“是啊,郝立新有希望出来了。” 夏雨虹问:“你看,会这么简单吗?” 关连朕说:“罚金交了,郝立新认罪态度又挺好,我想即使判刑也有望判个虚 刑。” 夏雨虹说:“郝立新要是出来,把林一兵也解放了,不然,带两个孩子做生意, 也真够她受的。” 关连朕说:“林一兵表面上辛辣,实际还是满腹柔肠的。” 夏雨虹赞同地说:“你的评价很准……哎?能不能评价一下我?我属于哪一类 人?” 关连朕眨着眼睛看着夏雨虹,笑了笑:“你和林一兵的本质是一样的,只是你 要比她含蓄一些。” 夏雨虹想了想说:“这么说,在你眼里我也是好人喽?” 关连朕点点头:“嗯。你没忘了倪翠萍那句祝酒词吧—一为好人于杯,我想她 所说的好人多半是指你。” 夏雨虹忽然想起倪翠萍母女,话题自然就换了:“哎?她们走了四五天了吧? 小云是不是该回来了?” 关连朕心里盘算一下日子说:“我想该回来了。” 夏雨虹说:“等她回来,你把她领回家来认认门吧。这孩子挺可怜的,况且, 她毕竟是你女儿,咱这个家也应该是她的家。” 关连朕想不到夏雨虹会如此主动,心里感动得不行,于是凝视着夏雨虹说: “雨虹,你……的确是个好人!” 夏雨虹淡淡一笑,深有感触地说:“其实,人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关键是… …关键是愿不愿意去做。” 关连朕品味着夏雨虹的话,问道:“那……愿意和不愿意之间,关键的问题又 是什么呢?” 夏雨虹想了想说:“这恐怕很复杂吧?” 关连朕审视着夏雨虹,点点头:“是,是很复杂。” 几天以后,关连朕向干部处递交了辞职报告。 干部处处长接过辞职报告看了看,关切地说:“连朕,下午局党组办公会就要 研究干部问题,你现在把它收回去还来得及。” 关连朕笑着摇摇头:“不收了,你还是给我拿到会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