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第一章 故事梗概 那年秋天,我在一个剧团里帮忙搞布景。就在那个排练大厅里,我认识了有着 丰臀细腰和美腿的花旦余小慧。我用小号笔和水粉颜料给她画了一幅速写,她很高 兴。画人物毕竟是我的主课。 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她成了我的朋友和人体模特儿。她说:“这是我们两个 人之间的事,别人不能知道的,你要向我保证。” 我用力点头,说:“我保证。”按理说,我本该疏远她,至少不该画她的裸体, 但我没有。相反倒更有了一种欲望,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亢奋。 她真漂亮啊,哪儿都好,腿丰满修长,皮肤跟蜜一样……事情急转直下。余小 慧唱歌唱出了一点小名气,经常跑场子唱歌。遇上晚一些或路远一些的时候,她就 事先打电话叫上我,请我给她做伴。 那天吃完夜宵,我送她回到剧团已很晚了,她让我进去坐坐。我心里突突地跳 起来。她们的宿舍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破楼,楼里黑咕隆咚。 她一进门也不开灯,而是抱着我,也许是我抱住了她。反正我们抱在一起,就 像两贴膏药似的,紧紧地粘住。具体过程和细节都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那张窄 窄的木板床,老是在叫。 我感到很幸福。可她脸上的红潮还没有退下去,就说:“徐阳你不会当真吧? 我不会和你结婚的。你该走了。” 我愕然,心就像有一千只尖牙利齿的虫子在咬。住余小慧隔壁的矮个子武生陆 东平揣了两部毛片,说是奥斯卡获奖影片,鬼鬼祟祟地要在我家看。我同意了。 我不知道这是个阴谋。片子放了一半,陆东平借故走了。他刚走不久,就来了 三个人破门而入。他们对我大打出手,又搜出了余小慧的那幅裸画,像游街一样把 我押到了派出所。 街上很多人,人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飘过来,集中在画中的余小慧身上。 余小慧没脸在剧团露面了,她在上海的未婚夫也和她解除了婚约。洪广义拿钱 把我保了出来。他是我初中同学,一家大酒店的老板。我对余小慧充满了愧疚。可 我到她父母家去找她,她却躲着不见我。 倒是她爸出了个主意,让我们去领结婚证。只要有了结婚证,别人说什么都是 白说。 我有点发蒙,觉得自己像一个盗贼,不但偷了人家的东西,还要逼着人家心甘 情愿地把东西送给我。 终于余小慧把我痛骂了一顿,骂得又泼又野。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我涎着脸跟她说话,她动不动就用白眼珠翻我。她的爽快和热情都不见了。 我不怪她,我有什么资格怪她呢?那天,余小慧的弟弟余东突然找到我,说余 小慧不见了。如果她出点什么事,他非要我的命不可。 余小慧离开了南城,不知去向。不久,领导找我谈话,让我交出工作室钥匙, 到一所新办的少儿艺术学校教书。 就在此时,《南城晚报》就“徐阳事件”展开了一场精神文明的大讨论。我真 是出了“名”了。 我努力教学生。可学生家长对我的品德不放心,他们联名给学校写信,一句话 :让徐阳滚蛋。 这一年的雨季来得很晚。空气潮湿得跟水一样,散发着潮乎乎的霉味。 打鼓佬赵明冒雨赶来告诉我,我被抓是陆东平花钱雇打手刘昆干的。那天晚上 我和余小慧弄出的声响让睡在隔壁的他难受到了极点。他因此竟恨死了我和余小慧。 两天以后,余东捅了陆东平一刀。刀子是我的,切小纸卷用的。陆东平命大, 没伤到要害。我总共赔了他一万多,这钱又是问洪广义借的。 因为我自愿为余东揽罪,说人是我捅的,结果,我被判了一年半。我从长湖农 场出来后,只能住在我妈那里,整天闭门不出。我妈认为我混到今天这地步,全是 因为没有老婆。于是,她给我找了一个叫冯丽的女人。比我大九个多月的冯丽在南 城批发市场有两个店,前年离的婚,有个四岁半的儿子。她虽个子小了点,身上还 是挺紧扎匀称的。 冯丽觉得我人不坏,我肯为女人跟人动刀,这点反倒让她很动心。这年夏天, 我们结了婚。她很心疼我,常给我吃补品。她还想把节育环拿掉,给我生个孩子, 我说无所谓。 我常跟冯丽到店里去,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事情都由伙计做。听余东说,她 姐在广州挺好的,给家里寄了不少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脸上都是没有表情 的,喜怒哀乐跟我都不沾边。我的脸就像一块板结的土地,什么草都长不出来。 冯丽叫我画画。我摇摇头,说:我不想画了。我是真不想画画了。至于我为什 么不肯承认自己的画家身份,我也说不清。好在冯丽不再问我为什么。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大学同学吕萍。吕萍拉上相好丁本大,和我一起合 伙开了一家平面设计公司。可丁本大和吕萍都是有家室的人,公司很快在一次次的 家庭纠纷中散了伙。 冯丽不希望我继续开公司,她害怕我手上有两个钱会忘乎所以。可我总要有个 安身立命的地方啊。当时正值又一个雨季,大雨使城市变得模糊不清。我心里像长 满苔藓似的,既荒凉又芜杂。直到这一年年底,我才还清了欠洪广义的那笔差不多 已借了五年的钱。对于我来说,这实在是一笔沉重的债务。它不光是钱,还有许多 说不清的东西,像一团乱麻似的窝在我心里。 洪广义邀我吃饭,吃饭时还不断说我们小时候的一些事,说我因为到处乱画画 儿挨老太太追骂。不知道是酒还是洪广义的话,我的鼻子一阵一阵地发酸。 喝酒的时候,洪广义说要请我到他的娱乐城当总经理。我没想到洪广义真的来 请我。他说他的娱乐城一直经营不好,要我帮他。我怎么能不答应呢?我甚至都不 知道怎样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但洪广义的一番话让我瞠目结舌。“一个人只要出了名,不管什么名,都值钱。 比如你吧,在南城谁不知道你呢,谁不会想到那幅画呢?你的眼光是没说的,只要 你在这儿,你就是活广告。现在你明白了吧?” 我成了什么东西!但我没有怪洪广义,他是个生意人,他说的是实话。既然是 生意,就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我发现“生意”两个字很神奇,就像解围之神,一想到它所有的问题便迎刃而 解。 我抽身去了广州。去广州是洪广义安排的,他让我去学习怎样当一个娱乐城的 总经理。 冯丽知道后对我很愤怒,但仍把我送到火车站。她冷着一张脸,一句话都不说, 连手都不挥一下。在广州第五个月的一个晚上,我遇到了余小慧,就是那种所谓的 不期而遇。她在一家夜总会歌舞厅里唱歌。我远远地看着她,灯光明明灭灭变幻不 定。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了一起,我请她喝啤酒。她只说了一句话“早认出来了”, 就什么都没说。 没想到这之后她会问我借钱。有一回她唱完了歌,便向我走过来。第二次从我 这里借钱后,她邀我出去走走,我跟她去了。带海腥味的风微微地吹着,她突然说 :“我们在这儿开个房间吧。”我呆愣了一下,但立即明白了,明白之后我便不敢 看她。 我问她为什么改名叫阿美,为什么人家说她吸毒。她冷漠地看着我说,关你屁 事。 从余小慧到阿美,这期间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呢?跟我有没有关系?无论如何, 这样的现实都太残酷太歹毒了啊。我成了南城“绿岛娱乐城”的总经理。洪广义还 给了我一辆奥迪,打手刘昆也来巴结我。 我看起来像个扬眉吐气的男人了。我总是低着头走路的毛病也改掉了。我很快 就学会了开车,然后便开着它到处跑。虽然有些路面坑坑洼洼,颠得厉害,但我的 感觉已经飘起来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感觉了,或许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 感觉。 我学会了做两面人、三面人或者多面人,学会了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学会了见 人说人话,见鬼说乱话。 第二年春天,冯丽生了一个男孩,脸上不那么冷了。可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始终 很不稳定。在孩子快两岁时,我们离婚了。为了分割财产,我们争了许久。 我的钱在大幅度地往上涨。可我总会感到心里有一团黑暗。我一直想驱散它, 可它却在不断加深,越来越浓重。我买了新房子,但我还是住在绿岛。只有在绿岛, 我心里才会安静下来。 那段时期,刘昆常让一个湘西妹子李晓梅来照顾我,我渐渐喜欢上了聪明伶俐 的阿梅。 我跟阿梅好了,这在绿岛成了一件很轰动的事。人们在背后议论纷纷,我没想 到会这样。 为我跟阿梅好了这事,洪广义专门来找我。我说,那我辞职吧。洪广义说,现 在他一时抽不出那么多钱来给我,暂时还无法将我入股的钱退出来。我不好说他故 意压我的钱,只有苦笑。那些日子我过得很糟,阿梅也躲起来了,我怎么也找不到。 绿岛发生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从我的认识来说,这完全是一次偶然,或者是命 中注定的一个伏笔,一个劫数,就在那儿等着我,并且把我等到了。 那天晚上,我是被烧醒的,我立即将窗帘撕成一条条接起来,从窗口往下滑。 窗帘被大火烧断,我摔了下去…… 大火烧坏了我的腿,脸也被烧得面目全非。从医院到拘留所,我疯了,真的疯 了。除了“洪广义”这个名字,我什么都不记得。 我在精神病院住了大约一年以后,我妈就死了。等病好出院,我已身无分文。 入股娱乐城的两百多万,洪广义死不认账。 他先是对我的身份表示怀疑。他说:“你是徐阳?你能把头发撩起来让我看一 下你的脸吗?”他始终不承认我就是徐阳。 我满脸是疤,跟鬼一样。就这样,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一点准备,从未想 过自己会落到这个地步。 我成了乞丐,靠捡垃圾过日子。我磨了一把螺丝刀,伺机找洪广义拼命。可他 进进出出都带着几名保镖,别说杀他,就连靠近他都难。 洪广义见我老纠缠他,就让刘昆来找我,给了个极低的价格,让我为娱乐城的 包厢画些画儿。我又开始画画了。我一点都不敢耽搁,现在钱是最重要的。我画了 两百多幅画,不但有钱了,还攒了一些画,自己开了一家画店。我因此画得更加勤 奋。 我的伙计是两个我画过的小姐,其中一个便是湘西妹子李晓梅。我想李晓梅大 约是没有认出我来。她知不知道这个满头长发、胡子拉碴的人就是我呢?她看我完 全像个陌生人,只希望我一直这样画她。 我从没跟她说我是谁。那句话就像一只受了伤的怪鸟,总在扑腾,却怎么也飞 不出来。 我也不在店里露面。我在所有作品的右下角都写了两个小字:老疤。 以前的经历使我懂得了如何炒作自己。当地媒体对我的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 南城美协的人还热情邀请我参加他们的画展。 这虽然有点像在做梦,可我并没有被从天而降的“大画家”、“大师”砸得神 魂颠倒。我依然没有抛头露面。我把一切都交给阿梅去打理。 我越神秘,我的画卖得越好。但是我没有买房,也没有买车。我把钱都存在银 行里,是分许多折子存的,我把它们藏在一些画框里。这些画框我永远都不会用来 画画,我钉它们就是用来藏存折的。我老想到死亡,特别是在雨季,心里动不动就 有掉进一个黑洞的冰凉的感觉。我想这是不是一种不好的预兆呢? 然而李晓梅对我是越来越好了。有一回,她对我说:“你说过喜欢我啊,作数 的话,我就嫁给你算了。”她看着我的眼睛,自己的眼泪大滴大滴滚落下来。我一 下子明白她原来知道我是谁的。我满脸是泪却对她笑着,这大约是我这一辈子笑得 最认真的一次。 雨季来临,我准备好好治治身上的伤。我要和阿梅过一种新的生活了。 天阴沉沉的,大雨就悬在头顶上。在看病回来的路上,我意外地被一群人疯狂 追打,失足跌入了一个深深的窨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