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第一章 (一) 小时候我父亲就对我说,你要做一个好人。他说的好人就是要循规蹈矩,反正 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标准。我是从来把他的话当耳边风的,可有一段时间却老是冥思 苦想,连睡觉都皱着眉头,我想我和余小惠算不算偷情呢?我是一条光棍,她有未 婚夫,这算不算是偷情呢?如果算的话,从这时候开始我就不是一个好人。其实好 人不好人我并不是很在意,我想弄清楚的是,我们两个人到底算怎么回事? 我们还是从那年秋天开始说吧。——那年秋天,我在一个剧团里帮忙搞布景, 我不是剧团的人,但剧团没有美工,又碰到要演出,便由他们领导找我们领导,要 借我去帮忙。我们领导很爽快,满口答应了,说徐阳闲着也是闲着,既然兄弟单位 要用,叫他去就是了。领导当即就来找我。领导来时我正在那间堆满杂物的狭小工 作室里画苹果。我喜欢苹果。小时候我常用木炭头画树,我随便画一棵树,却偏说 这就是苹果树。其实我根本没见过苹果树,南方没有苹果树。那时候大家都用木炭 烤火,冬季一到,人们就用卡车从山区拉来许多木炭,卸车时炭篓子里会漏下许多 小木炭头,我就蹲在地上捡这些小木炭头。我把它们揣在兜里,走到哪儿画到哪儿, 经常把人家墙上画得乌黑一团,三天两头被人追得屁滚尿流。那时候南城就到处积 水,小街小巷里总是水渍渍的,因此我的裤脚和鞋子也总是湿漉漉的,糊满了污黑 的泥浆。我妈王玉华看见我的脚就会大呼小叫,洗衣服时,翻开我的衣兜,她的叫 声更吓人,天哪,你是怕累我不死呀!她简直恨透了我。她说你闷着头害人,你跟 徐文瑞是一样的德性!徐文瑞是我爸爸,他们早就离了婚,所以我不大清楚徐文瑞 是什么德性。说到底我是在我妈的叫声中长大的。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她 人越来越干瘦,声音却越来越大。不过后来稍稍好一些了,不会天天都扯着喉咙叫 了。我也不大画苹果树了,我的兴趣转向了树上的果实,它们的颜色和弧线能使我 感到某种安慰,因此我动不动就把它们拿来当静物画着。 那天我用一只陶罐和几本旧杂志给苹果作衬景,刚画了几笔,领导就阔着一张 大脸来了。他说别画苹果了,去帮剧团画布景吧。领导说话中气很足,有一种不容 置疑的味道。我就这样临时成了一名布景工,在那个很大也很破旧的排练厅里,用 一根竹竿绑着一把大排刷,往绷好的景布上刷房屋天空河流和树木。 就在那个排练厅里,我认识了余小惠。 现在我已经忘了那是一出什么戏了,只记得余小惠是花旦B 角,戏份不是很重。 排练厅很破旧,气窗玻璃没有几块是好的,麻雀在窗洞里飞进飞出。两块大毯子已 经看不出颜色了,老鼠把它的边咬得弯弯曲曲跟地图上的海岸线一样,几个人一走 戏,灰尘便团团地蓬起来。余小惠走着走着就偷懒,捂着鼻子从尘雾里跑出来,端 着一杯茶看我画布景。有一回我没注意,洒了点颜料在她裤子上,她把一条腿绷到 我面前,说:“你看你看!”于是我便看她的腿。虽然隔着裤子,但我想我看见了 一条很美满的腿。我就开始注意她的腿。那两条腿裹在白色练功裤里,练功裤的质 地相当柔软,使大小腿和腰臀之间的曲线若隐若现,生动得让人没有办法。画布景 枯燥乏味,幸好还有两条生动的腿。她有时候还跟我开玩笑,称我为“刷墙的”, 而且是韵白,在“的”字头上略拖一拖,落下来珠圆玉润,使人会没来由地去想象 一条尖细玲珑的鸟舌。 她对我的长头发有点好奇。她说你为什要像女人似的扎个马尾巴?又说你的目 光怎么是空空的?比如你现在看我,我就觉得你在看我又不像在看我,不像在看我 嘛眼睛又明明看着我,这是怎么回事呢?你是不是心不在焉? 我自然没法回答她的问题。我喜欢她的腿,她感兴趣的是我的心不在焉和马尾 巴,这就注定要有故事了,而且还是一个比较通俗的故事。那时候留一条马尾巴的 男人很少,但我以为自己也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艺术家,而做一名那样的艺术家没有 感觉是不行的。长发本来就是一种感觉,人一旦有了点感觉就容易心不在焉,这似 乎是没办法的事。于是我心不在焉地说:“你的腿很好,腰也很好。” 她吃吃地笑起来,说:“你怎么老看人家的腿和腰?” 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便解释说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有一天我顺手用一根小号 笔在景布上给她勾了一个造型,她很惊喜,说:“呀,是画我吗?”其实我只勾了 几根线条,大致上有她的味道。她要我认真给她画一个。跟开玩笑似的,我又用小 号笔和水粉颜料给她画了一幅速写,她很高兴,说比她穿了行头的剧照还好看。就 这样,自然而然的,她就成了我的朋友和模特儿。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有未婚夫, 我根本没想过这个。有一回她在我那儿翻画册,翻到那些裸体女人,就说她们真漂 亮,又目光闪烁地看着我说:“你不会给我画这样的吧?”我不置可否。说老实话, 我心里是想画的,画人物毕竟是我的主课,我还没碰到过身材像她这么好的,这么 匀称的,不画真是可惜了。但我拿不准她让不让我画。人家又不是专业模特儿,怎 么好一丝不挂地让你画呢?所以我不敢随便张口。她接着又问我,“如果画了你会 拿出去吗?”我心里猛地跳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她,说:“不拿,拿出去干吗?” 她说:“一定不拿出去吗?”我说:“当然一定。”她说:“那你发誓。”我便发 誓说:“如果拿出去我就是王八蛋。”她笑了笑说:“想占我便宜是吧?我有未婚 夫的,你当什么王八蛋?” 我听了又是一愣。她有未婚夫?她怎么好好地冒出个未婚夫来了? 不管我内心的感受如何,按理说这时候我就应该疏远她,至少不应该再画她的 裸体。但我没有。相反倒更有了一种欲望,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