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部 分 第二章 (五) 站在联防办门口,我像个被关押了几年的人一样,抬眼环视着天空,双眼湿漉 漉的。我问他们,“现在我还是流氓吗?”他们说:“不服是吧?还想再罚五千?” 我在街上走着。街上的人都看着我,我这副样子没法让人不看。我们的城市虽 然不像我们说的那样美丽,但大街上基本上还过得去,我走在这样的大街上就显得 有些碍眼。我走得很快,走着走着我就跑了起来,我想尽快逃离大街,逃回我的住 所。 然而我跑了一会儿就被人叫住了。 “喂喂喂!那个长头发的,站住!” 我便站住了。我站在广场旁边,纪念碑巨大的影子罩着我。几个人气喘吁吁地 向我跑过来,阳光在他们头上和肩膀上一跳一跳的。 “是从彭家桥跑出来的吧?” 这真让人哭笑不得。如果我是从彭家桥跑出来的,他们这么跟我说话是不行的。 彭家桥是关精神病的地方。他们抓住我的手臂,说:“我们要把你送回彭家桥。” 有一辆带着车厢的小货车开过来,两扇车门一齐打开。我用力甩着我的手臂,用两 个肘子撞他们,用身体撞他们。我说:“莫名其妙!你们是干什么的?要到彭家桥 去你们自己去,你们才是精神病,是疯子!” 我挣脱他们,拔腿就跑。我脚下是一双人字型拖鞋,但是我跑得像兔子,风在 我耳边呼呼地叫着,我的背心像破布片似地跟着我飘,可是最后我还是被人家抓住 了。我还没跑过广场就被抓住了。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背心,我的背心哗啦一 声破掉了,那只手顺便又抓住了我的裤带,从脊沟里滑落下去,松紧带被扯断了。 我不能再跑了,我用双手捂住裤子呼哧呼哧地喘着。他们呈三角形包围了我。他们 也喘得很厉害,一边喘一边抓住我的手臂。我的手和手臂现在是我的裤带,他们很 聪明,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就不敢动弹了。我的肚子鼓鼓的。我的样子很滑稽,头发 像乱草般披散着,背心像破布片似地挂在一只肩膀上,两只手提着裤衩,肚子一鼓 一鼓。阳光使结满垢泥的肚皮泛着灰光。我这些天真是碰到鬼了,我怎么这么倒霉 呢?我大声喊起来,“疯子!精神病呀!抓人哪!”我又蹦又跳。广场上的鸽子扑 啦啦地惊飞起来,一些细碎的毛屑在阳光里飞舞。阳光很淡。黄昏快来了。下班的 人流和车辆塞满了街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交通又堵住了。抓我的人对着人群说 :“看什么看什么?从彭家桥跑出来的,这也好看?”人群发出了轰轰的笑声。有 人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抓我的人说:“市政收容处的。喂,帮忙搭把手吧!”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我弄上了那辆小货车。我拼命喊叫,但谁也不听。那几个人 也上了车,他们在车上一直抓着我的手臂。车跑出大街,拐进一条小路,又拐向直 通郊区的大道。我的喘息稍稍平稳一些了,我对他们说:“你们搞错了,我是一名 画家,在群艺馆工作……”我还没有说完他们就笑起来了。他们说:“哦,你是画 家,好了,画家,好好地坐着吧。”我说:“我真是画家,不信你们可以打电话问 我们单位,我叫徐阳,你们问问有没有这个人。”他们还是笑,“行啦行啦,我们 没说不信,你是画家,行了吧。”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信,只信我是个精神病。我没 办法解释。我不想对他们说我是从哪儿出来的,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不过我想我 说了也是白说,既然他们巳经认定我是一个精神病,而一个精神病最合适的去处就 是彭家桥——精神病院——那栋座落在城东排渍道旁的脏污破烂的建筑。 天色变得灰青的时候,我作为一个精神病人被人送到了彭家桥。接待我们的是 一位瘦瘦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的副院长,他的眼珠转得很慢,半天才转一圈,显 得有些茫然和呆滞。“没有呀,”他说,“我们这儿没有病人跑出去呀,我们的看 管是很严格的,我们是有制度的。我们的制度就贴在墙上,你们可以看一看,我们 怎么可以让病人跑出去呢?你们看到了我们的门吗?用钢板焊的,关得紧紧的,院 墙高高的,谁跑得出去呢?”他的声音尖细而干巴,说话时脖子上的皮上下扯动着, 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抓我的人面面相觑,然后一齐看着我。我把脸仰起来,用鼻子 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