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部 分 第三十章 (一) 假如不是那场大火,我肯定在那年三月跟毛兰结婚了。 虽然跟毛兰结婚并不是一件让人多么快乐的事情,但我还是不愿意提起这场大 火。我最不愿意说的就是这场大火,——它突如其来,不但烧掉了我和毛兰的婚事, 关键是它把我的一切都烧掉了,烧了个干干净净。它到底是一场大火还是别的什么 呢?从表面上看来,它也不是一场大火,而是不折不扣的一场骚乱,大火只是整个 骚乱的高潮。就像作爱,高潮只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意味着结束。那场骚乱也 一样,高潮来了,以大火的形式气势汹汹地来了,而且它来得那么突然,谁也没有 想到。为什么会是一场大火呢?为什么不是别的?比如打伤几个人,砸烂几间包厢, 砸烂歌厅迪厅,那不是也可以算作高潮吗?为什么偏偏是一场大火呢? 我不认为这跟我的疏忽或大意有太大的关系,虽然每次安全检查时,人家都说 你这里早晚要出事的,但我知道那不过是吹毛求疵。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无非是 想要你表示点意思,你的意思到了就行了。倘若不是那场骚乱,能有什么事呢?哪 来的什么大火呢?所以从我的认识来说,这完全是一次偶然,或者是命中注定的一 个伏笔,一个劫数,就在那儿等着我,并且把我等到了。 说是这么说,但也不见得就非出事不可,就算是命定的劫数,有人就能侥幸躲 过去,我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 无论怎么看,那天晚上都跟平常一样,没什么很特别的地方。一开始有几个小 痞子在歌厅票房门口吵闹,他们说我们没钱,但我们热爱音乐。所谓小痞子不过是 些小青年,我叫他们小痞子并不含任何贬义,只是一种年龄界定,要说起来我们大 家或多或少也都有一些痞相。在绿岛所在的金昌路上,这样的小痞子很多,这样的 吵闹也天天不断,跟家常便饭一样,所以保安也懒得去管,他们觉得小痞子是跟票 房里的小姐闹着玩。事实上他们也常常这么闹着玩。但那天还是有些邪门,小痞子 竟然越聚越多了,越闹越来劲了,就像滚雪球似的,滚大了,滚出气势来了,等到 保安上前干预时,已是黑鸦鸦一片了。几个保安根本不顶事,人群转眼间就将他们 淹没了。 骚乱就这样开始了。但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事情的性质还不会发生变化。 那天晚上偏偏有个人跑到绿岛来找老婆。这样的事以前也有,来找老婆找女儿的都 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不小心,偶然就变成了必然。那个王八蛋恰恰就凑在 这时候来了。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作为肇事者,后来他也被抓起来了。这家伙 大约才三十出头,是南城机城厂的一名车工,据说已经在家里憋闷了一年多了,那 天晚上大概也喝了点酒,越想越伤心,越想越不是滋味,便醉醺醺地跑来找老婆。 他一路拖着哭腔大声喊叫,过不成啦,过不成了呀……狗东西!她嫌我没钱她跑到 这里做鸡来啦!她做鸡呀!她卖屄做鸡呀!门口已经没有保安了,几个服务员小姐 根本拦不住他,跟他纠缠在了一起,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都很同情他,七嘴八 舌地感叹着,唉唉,活到这一步,可怜哪……窝囊呀!然后便没头没脑地骂,这真 是,真是操他妈的!不知道谁喊一声,砸他妈的鸡窝!砸呀!砸鸡窝!就像火山爆 发似的,一片汹汹的喊砸之声。也不知道一下子从哪儿冒出了那么多人,整个金昌 路上都是人,像蠕动的蚂蚁一样,而且人人都非常愤怒,说砸就砸,一窝蜂似地冲 进绿岛砸了起来。 愤怒的人们,包括那些小痞子一一我还是想不通他们愤怒什么,他们愤怒什么 呢?他们的怒火从何而来?那个三十来岁的醉鬼简直就是一根火柴,嗤地一声就把 他们都点燃了一一他们砸歌厅,砸剧场,砸包厢砸按摩房,砸电视砸沙发砸茶几砸 椅子,见什么砸什么,边砸还边喊口号……至于他们喊的什么口号,我在这里就不 说了,我不是一个偏激的人,也不想借他们的口喊什么口号。我们还是遵循简略原 则。我们只要想想他们有多么亢奋,多么激动,现场有多么混乱。我们就放开我们 的想象吧。最后是哪儿的电器碰火了,嗞嗞喳喳地一阵响,火花便溅起来了,火便 从吊顶上烧起来了,而他们还不知道,还在砸,外面的人还在往里面涌。虽然有人 看见着火了,大声喊叫,可人声鼎沸,一下子就把他的声音淹没了……高潮就这样 来临了,那场大火就这样轰轰烈烈地烧起来了,火渣子掉下来了,有人被烧伤了, 人们这才愣住了,不再砸了,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大火蔓延开来,接着便大呼小叫, 争先恐后地往外挤。那些灭火器就挂在那儿,一伸手就能拿到,但是没有一个人去 把它们拿过来,他们根本没看见灭火器,只顾得哇哇哭叫着逃命。前面的被挤倒了, 后面的毫不迟疑,抬脚就从他身上踩上去…… 那天晚上我不在场。那几天政协换届,作为一名政协委员,几天来我都昏头昏 脑地在南城宾馆开会。那天临近黄昏时,洪广义特意给我打电话,叫我别在会上吃 饭,说他听说我和毛兰订婚了,他很高兴,一定要来给我贺喜。我说贺什喜呀,有 什么喜可贺呀?但晚上我还是跟他在一起喝了酒。我们都喝了不少酒。洪广义喝得 红头胀脸,不住地嗬嗬笑,他说:“好呀,好得很,恭喜你。”他又说,“婚礼一 定要大办,要办得轰轰烈烈!刘昆呢?叫他去印请柬,要印大的,小眉小眼不好看, 要印得跟半张报纸那样大,要烫金,印了就叫他去送,跟绿岛有关系没关系的都送! 送给南城所有的人!”他说话时我就闷着头喝酒。他说:“徐阳你说呢?”我说: “送吧,送吧送吧!”他说:“你别小气,别怕花钱,我给你出一半行了吧?”我 说:“行吧,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