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第三十二章 (二) 我出院时,岳中和说:“你不把这些箱子和袋子弄走?” 我说:“不要了。” 我沿着一条马路由东向西走去。路边的树很高大,我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这些 树,阳光从叶隙里洒下来,不住地晃动。我撇着一条腿,跟着那些斑斑点点的阳光 一起晃动着。灰尘很大,都是在路上奔跑的车子扬起来的,它们被这条路弄得像一 群蚱蜢似的。大约在下午两点左右,我又回到了这座城市。 空气有些刺鼻。灰尘比过去多了许多,并且散发着一股干霉味。我来到我买给 我妈住的那套房子的楼下,仰头看了看,便一边撇着腿上楼一边抠着鼻子。我把手 伸进口袋里掏钥匙,才记起来我根本没有钥匙。我什么都没有。我发了一会儿愣, 决定把门撞开,但刚撞了两下,里面就有人在大声喊叫。“谁?谁呀?!”我又发 愣。我发现门上有一个闪亮的猫眼,那个大声尖叫的女人一定躲在猫眼后面看我。 我说:“你是谁?”里面说:“你管我是谁!你要干什么?告诉你,我马上打110 !” 我说:“110 是什么?”里面说:“110 都不知道?警察!”我说这是我家,你是 谁?你怎么在我家?你还要叫警察?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尖,“你走不走?你不走我 马上就打电话!”我对她说你不要打电话,这真是我家,我叫徐阳。她说:“我打 电话啦,我现在就打!” 我只好又撇着一条腿下楼,站在楼下看了很久,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地数过去, 又从那边数过来,总共六个单元,我又犹犹豫豫地数了起来,确定自己没错,便再 撇着腿上楼。我的腿很疼。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撇着,好不容易撇上来了,站在 那儿喘了一会儿气,准备抬手敲门。我的手还没举起来,里面就发出了一声惊叫: “你怎么还没走?我真打电话了,我这就去打。”里面传来跑动的声音,那个女人 真在打电话。她哭着说110 快来吧!我吓死啦!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想我怕110 干 什么呢?这难道不是我的房子吗? 我用力敲着门。我对着猫眼说:“你把110 叫来有什么用呢?你应该跟我说清 楚,我的房子怎么变成了你的房子,你怎么住在我的房子里,你不说清楚把110 叫 来有什么用呢?”她说:“110 就要来啦,他们就在附近,你等着吧!” 110 真的马上就来了,楼梯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像风一样眨眼就到了我跟前。 他们都很年轻,都比我高半个头,一个个威风凛凛,把我围在中间。我的房门哐地 一声打开了,门背后的女人用一根胖乎乎的指头指着我,对警察说:“就是他!” 我想向警察解释。我说:“不是……”警察说:“那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我说: “这是我的房子。”女人说:“他撞我的门。”警察问我:“你想干什么?”我说 :“我干什么?不干什么。”女人说:“他还说110 没用!”警察说:“他说没用? 他当然希望没用。以后你有事就打110 ,110 会保护你的。” 警察要把我带走,他们扭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胳膊反到背后。我疼得连声惨叫。 我说:“你们扭我的右手就行啦,别扭我的左手,你们把它扭断啦!”他们说: “你不是说我们没用吗?我们有用没用?”我说:“我不是坏人。”他们说:“不 是坏人就撞人家的门?”我说:“我没钥匙。”他们说:“你有钥匙就怪了。” 他们都力大无比,几乎提着我下楼。我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他们用一道铁栅 栏把一间屋子隔成两间,里面的就是铁笼子。他们坐在外面,隔着铁栅栏和一张长 条桌,一边抽烟喝茶一边问我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他们说:“你要老实,坦 白从宽知道吧?”我说了姓名,但没说从哪儿来,只说回家。他们说你倒好,把别 人家当自己家,都干过几次了?我说什么干过几次?我是真回家,那就是我的房子。 他们说到了这儿你还胡说八道?说,干过几次?从哪儿来?他们反复问这两句,我 只好说,彭家桥。他们面面相觑,说:“彭家桥?”说着笑了起来,“我们抓了个 精神病?”我说我不是精神病,已经好了,不信你们可以问岳中和。他们说岳中和 是谁?我说是那个医院的副院长。他们想了想,就给精神病院打电话。 黄昏时分,他们把我从铁笼子里放了出来。我在另一间房间里见到了岳中和, 他对我说:“我忘了告诉你,这套房子早被你妈卖掉了,否则你拿什么钱住院呢?” 他停了一会儿,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你没地方住了,就是有地方住,你今晚 也不能住了,他们要把你送到看守所去。”我问他为什么?他犹豫了一阵子,看着 警察说:“问他们吧。”警察皱着眉说:“路上说吧。” 警察把我送到看守所去是有道理的,他们都知道那场火灾,知道十三条人命, 一听说我就是那个总经理徐阳,都吃了一惊。他们认为我就这样逍遥法外太便宜了, 起码对那十三个冤魂不公平。就算我病了这几年,可现在还没有出刑期,要不要继 续服刑他们也说不准,无论怎么说,这事也要有个手续,否则不好发落;而要等这 种手续下来,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他们只好请我去住看守所。 我这时候才知道我被判过刑。 在看守所里我完全清楚过来了。那几面泛着冷光的墙壁是最能让人清楚过来的 东西。我真像是睡了一觉,现在我醒了,彻底地醒了。我一天到晚闷着头,谁也不 理。在那个阴郁的地方,我的头发像废墟里的杂草一样疯长,很快就拖过了我的下 巴。我的胡子也长起来了。当头发快要遮敝脖子时,我像一只长毛猴似的被放出来 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又被放出来,我也没问,稀里糊涂的,他们说走吧,叮哩哐 啷地打开一扇又一扇铁门,推着我往外走。我浑身臭哄哄的,满脸是乱糟糟的胡须, 头发一绺一绺地板结着,像脏黑的布片一样盖在脸上。我搞不清当时是秋天还是冬 天,反正不是太冷,阳光也在头顶上照着,我眯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发现那些长 在围墙边的小树梢上还吊着几片树叶。城市在北方,灰蒙蒙的一大片,看起来并不 远。身后的铁门又在叮哩哐啷地响着,他们正要关上它,我把脸扭过来,对他们说 :“我真没什么事吗?” 他们很不耐烦地说:“你想有事是不是?走吧走吧。” “那你们干嘛让我进来?现在又让我走?我到哪儿去呢?”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在这儿住下去?” “是。” “疯子,还没好。” 他们说着,把铁门哐地一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