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第三十四章 (二) 我点点头,又问他:“你说我该不该杀他?” 老头咂一下松松垮垮的嘴唇,说:“男人活在这个世上,一为钱二为色,在这 两件事情上,杀人的也多,丢命的也多。” 我说:“你没说该杀不该杀。” 老头说:“杀不杀是你的事。”他站起来,又看了我一会儿,又看看螺丝刀, 把螺丝刀丢到我面前。螺丝刀跳了几跳。他说:“拿去吧,看看,它能杀人吗?” 我看看螺丝刀,说:“我会磨,我会把它磨得飞快。” 这把螺丝刀看起来确实不是一件理想的杀人工具,它已经很旧了,锈成了黑色, 刀杆略略弯曲,刀头又钝又厚,还有点翻卷。但我只能找到它。话又说回来,只要 你有杀心,什么东西不可以杀人呢?万物皆可为利器,何况我还有一把螺丝刀。它 钝一点怕什么?我难道不可以磨它吗?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我要把它磨得像 针一样锋利,让它像针一样刺入洪广义的心脏。轻而易举地,锐利无比地,刺入, 噗哧一声,穿透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把螺丝刀别在腰眼上。 我别着螺丝刀坐在一个地下通道里。这个地下通道也是昏鸦唱过歌的地方,他 曾经裹着一件棉大衣在通道里面唱。我不在通道里面,而是坐在通道口子上。口子 上敞亮。在我之前,这个口子上已经坐了一个人,这个小个子男人只有一条腿,也 是胡子拉茬的,没胡子的地方全是乌油黑亮的垢泥。他把另一条空荡荡的裤腿卷上 去,让半截断腿亮出来。他坐在那儿的时候,断腿就显眼地放在另一条腿上,断茬 的疤痕往上斜着,令人触目惊心。有人来了,他便把一只破瓷碗举起来,在人家面 前晃来晃去。他的断腿也会晃动。他一边晃动破瓷碗和断腿,一边用白白的眼角瞟 我,就像卖凉粉的老头那样,瞟了一眼又一眼。 我从头发缝里朝他看了一会儿,觉得他像一个人。他像谁呢?我皱着眉头想了 一会儿,就是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 “兄弟,你没长眼睛吗?”他对我说,“有这样做生意的吗?两个人挤在一起, 人家给谁不给谁呢?这生意还怎么做?” 他怪我占了他的地盘。但我坐在那儿没动。我饿得动不了。我是靠在墙壁溜下 来的,就像一滩稀泥。他见我不动,就从地上捡东西来扔我,先扔过来一只瘪瘪的 硬壳烟盒,又扔过来几颗烟蒂和一只泡沫饭盒。饭盒上还留着饭菜的气息。最后他 扔过来一只塑料袋和半个包子。我看着这半个包子,抖着手把它捡了起来,塞进嘴 里,咕地一声咽了下去。他没再扔别的过来,皱着脸看我吃包子,然后开始收拾东 西,嘴里一边还骂骂咧咧。他有一根棍子,像锹柄那样的,他提着蛇皮袋拄着这根 棍子笃笃地跳着,从我身边跳过时停了一会儿。“你不走老子走啦,老子让你。真 没见过你这样做生意的,这个码头就那么好?别的地方就不能做生意?” 他说着就跳开了,跳到西边的口子上去了。 他心思不坏,把这个口子让给我了。但我不像他那样举着碗在人家眼前晃来晃 去,我的搪瓷把缸就放在地上,然而一只放在地上的把缸无人理睬。所有从这里经 过的人都不理睬这只把缸,他们仰着脸,目光直视前方,但他们的脚却不会碰到我 的把缸,即使眼看踢到把缸了,却又被他们巧妙地绕过去了,他们的脚像长了眼睛 似的。因此我的生意并不好。我的生意不好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不肯亮出我的伤疤和 残疾,很多乞丐都能做到这一点,不是露出残手就是露出断腿,有人还把肚子或背 上的大瘤子露出来。但我不行,我做不到,再说我还要磨我的螺丝刀,所以我总是 低着头坐在那儿,让乱糟糟的长发遮住自己。 我发现铺在地道口上的水泥质量很差,根本不是磨刀的材料。不是它在磨螺丝 刀,而是螺丝刀在磨它,它已经被磨出了一条小沟,螺丝刀却几乎动都没动。什么 时候能将这把螺丝刀磨成一件锋利雪亮的凶具呢? 斜对面那个只有一条腿的小个子看了我一上午,下午又跳到我这边来,他说你 是个新手吧?你这样做生意怎么行呢?你要把你的把缸端起来,你的腿不是残了吗? 你藏着它干什么呢?你应该把裤腿也卷起来,你要露出你的残疾。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们没有别的,我们有什么呢?我们只有残疾,残疾就是我们的力量,你看我, ——他说着便摆动那截断腿给我看,那个丑陋的断茬在我面前一晃一晃。 我又疑疑惑惑地看着他。我的脑子里亮了一下,依稀地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 就是武生陆东平。我几乎把陆东平忘了。陆东平早就跟我的生活没什么关系了。可 是眼前这个人居然会是陆东平吗?他怎么会成了这副样子呢?我越来越觉得他像陆 东平了,尤其是他的公鸭嗓子。我用目光剔除掉他的胡须和垢泥,竭力回忆那张早 已淡忘了的脸,心里不禁怦跳起来。我想这怎么可能呢?他会是陆东平?我像从前 写生时那样把眼睛眯起来,又盯着他那张瘦刮刮的脸看了半天,说:“你叫什么?” 他说:“老铁。” 我愣了一会儿,又问他的腿是怎么断的?他说:“被人花钱卸掉了。”我说: “这个人也太狠了,他卸你的腿干什么呢?”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因为我先 阉了他。”我说:“那你更狠。”他像运眼那样横我一眼,说:“如果有人操了你 老婆,你还不阉他吗?”我说:“那你老婆呢?”他又横我一眼,“那还能是我老 婆?早就不是了。” 这么说他真是武生陆东平?那么那个卸了他的腿的人呢?是被烧死了的打鼓佬 吗?那个阴阴的、灰白灰白的打鼓佬,居然花钱买凶,用刀子或锯子,活活地卸了 他一条腿。这么血淋淋的事,想想都让人发颤。 “你怎么打寒噤?” 他说着笑了笑,“听起来有些吓人是吧?” 我点点头。陆东平就是这么嗄嗄地说话的,我在心里叹着气,人生真是无常又 无聊,还有我,竟然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相遇。可是他怎么说自己叫老铁呢? 他忽然问我:“你叫什么?” 我迟豫了一下,说:“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