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第三十五章 (三) 从这年秋天到第二年雨季来临之前,我都坐在这个地道口上。坐在这里可以看 见很多人,比如我从前单位上的几个同事,那个得了严重癔想症的领导(他好像已 经退休了,而且背也有点驼了,但还戴着那顶紫红毛线帽),还有扁担巷的邻居, 原来绿岛的员工,甚至那个像丝绸一样光滑的李秋,还有我妈介绍我见过的几个姑 娘……反正时不时的你就能看见一个。他们当然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会跟他们打 招呼。有一回我还看见了差一点就成了我老婆的毛兰,她的嘴唇似乎比过去更薄了, 跟她走在一起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戴眼镜的男人。那天我依然在磨我的螺丝刀,我抬 起头来,抻了抻酸胀的脖子,便看见她跟那个男人从对面走过来,我看了她一眼, 便赶紧低下头,又嘁嘁嚓嚓地磨螺丝刀。 毛兰从我身边走过时,用力把眉心皱起来,并且还抬起一只手掩住了鼻子。她 就这样皱着眉掩着鼻子走过去了。 虽然我自己没什么感觉,但我想我身上的气味一定很重很难闻。我蓬头垢面, 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地板结着。城市的灰尘全落在我们身上,变成了油乎乎的垢 泥。凡是从我们跟前走过去的人,尤其是女人,大都会用手掩住口和鼻子。 像我们这样的人也确实让人厌恶。有关部门曾赶过我们好几次,比如城管办赶 过,市容办赶过,联防办也赶过,但我们就像苍蝇一样,赶开了又来了。对付苍蝇 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弄死它们。可是谁敢弄死我们呢?没有人敢弄死我们,我 们是人,我们只是像苍蝇。谁也拿我们没办法,谁能拿一伙不像人的人怎么办呢? 他们还组织过人巡逻,一天两次,上午十点左右一次,下午四点左右一次,我 们正好用这个时间来上厕所撒尿,等我们撒尿回来,他们早已满意而去。他们会对 他们的领导说,一个乞丐也没看见。领导当然会很高兴。这俨然是一种游戏,只要 他们不破坏规则,我们肯定会给足他们的面子。 因为基本上不见阳光,又坐在地上,我的皮肤变得像死鱼一样灰白,屁股上长 满了湿疹。我的头发又疯长起来,按理说它不应该长得这么快,可它偏偏像喜欢阴 湿的蕨类植物,弄得我不得不去找小香。小香有一把剪刀。小香说你为什么要留这 么长的毛呢?她不说头发,也不说胡须,而说“毛”。她捏捏我的下巴,说,真是 马瘦毛长。她的嘴有点突,像非洲女人,说话时会露出结实的牙齿。有一次她说算 了吧,我给你贴着头皮剪,全剪掉。我倏地站起来,但她又把我按了下去。她说你 生什么气呀,怕我真给你剪哪?不过话说回来,不就是脸上有疤吗?你遮它干什么 呢?怕熟人认出来?天越来越热啦,你也不怕捂出一头的痱子? 我说:“你剪不剪?不剪就算了。” “你脾气还挺大,”小香笑道,“为什么这么大的脾气呢?” 有一回我问她:“老铁找过你吗?” 她说:“他找我干什么?” “他说他想找你……那个。” “那个?呀,你个死长毛你真该死!原来你也不老实,不是个好东西!” “你以为我老实吗?” “你哪里老实?” 她就这样跟我瞎扯起来。我发现这么瞎扯很愉快。扯着扯着,我还像老铁那样 捏了捏她的屁股。我伸手在她的大屁股上拍拍,接着又满满地捏了一把。老铁说得 没错,她确实紧绷绷的。她不恼也不叫,把身体挺了一下,然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地看着我,用嘴角抿住笑,说:“你还要不要我给你剪头发?” 她又说:“这下快活了吧?” 我嘿嘿地笑着。 她在我手上打了一下,“我叫你快活。” 有一天晚上,老铁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把床空在那里,半夜里我一觉醒来, 才见他蹑手蹑脚地回来了,黑团团的像个鬼影子似的。等他爬上床,我便问他去了 哪里,他闷着头不说话,半天才叹一声,哑哑地说:“操,我以为我行了,可他妈 的还是不行,他妈的见花谢,我成了个见花谢,你说这丢人不丢人?” 我没想到他真找小香去了。他大约伤心极了,喉头都有点发硬,“长毛你不知 道,我以为自己好了,我有多高兴。我去的时候信心十足啊,你知道后来她说什么 吗?她说虽然你花了钱,可你不行就别动这样的心思呀,你这不是戏弄人吗?你听 听!她得了我的钱还这样说!她一点都不肯体恤人哪。我愿意这样吗?以前我是这 样的吗?我是被人害了,不是被人害了我会这样吗?!” 我没吭声,也没问谁害了他,怎样害了他。 他忽然问我螺丝刀磨好了没有?我问他要干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上不 得台面的鸟东西,不用它的时候它一肚子的劲,临到要用它了,它却给你丢人现眼! 我一定要割掉它!我要把它连根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