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第三十六章 (二) 就在这天傍晚,我和老铁被城管抓住了。我们只顾了说话,没注意他们已经站 在我们面前。我们慌了,逃是来不及了,只好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没看见你们, 我们马上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给你们添麻烦了。他们说算了,还是我们送你 们走吧。不管我们怎么涎着脸求情,他们也不肯放过我们,一路推推搡搡的,把我 们赶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蒙着绿帆布的卡车,卡车上已经装得满满当当,全是些像 我们这样的人。天色开始灰蒙了,卡车吱吱嘎嘎地开出了南城。 一路上老铁都在骂我,他仰着脸嗄嗄地说:“你妈的你害死人哪你!你知道他 们会把我们往哪儿送吗?一跑就是好几百里呀,然后把你一放,他才不管那是什么 地方呢。我又要用一条腿蹦回来,不死也要脱层皮,你说你是不是害死人?”他的 唾沫飞到了我的头发上。因为只有一条腿和一根拐杖,所以他怎么也站不稳,老在 人身上歪来倒去。南城以外的夜晚漆黑一片,路上来来去去的车灯很刺眼。卡车吭 吭啷啷地跑了许久,突然停在了路上,趴在那里不动。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伸 长了脖子看着。从驾驶室里跳出来两个人,守在车后面。我们问他们怎么回事,他 们正在打火抽烟,不理我们,只叫我们好好呆着,不许乱动。 老铁扭头四处看看,兴奋地说:“抛锚了,车抛锚了!我们走吧?现在不走还 等什么时候走?”他一边说一边窸窸窣窣地在篷壁上弄什么,我看不清他的脸,只 隐约看见他一只手攀住车厢侧面的铁护栏,一只手提拐杖,身子一提就起来了,嗤 溜一下就从蓬壁缝里钻下去了。他下去得真利索。守在那儿的两个人听见动静,扭 头去看时,老铁已经在翻高速公路中间的隔篱。隔篱不高,如果有两条腿,抬腿就 能跨过去。但老铁只有一条腿。远处的车灯晃过来照着他和金属隔篱。金属隔篱闪 着银白的光亮。他脸朝这边向我招手,一边把拐杖伸过去,然后把重心放在拐杖上, 身子一矮又猛地向上一蹿,敏捷得像一条狗,一下就过去了,像飘一样。他飘过去 之后没站稳,向前跌了两步,就是这两步送了他的命,一辆车由远而近呼啸着冲了 过来,我看见他飞起来在空中翻着跟斗。 我的心忽悠悠地提起来了。我想这大约是一个武生最后的跟斗,他完成了这一 串跟斗之后,噗地一声落在地上。那一声很响,我觉得我的耳膜都被震破了。我的 汗毛都乍直了。像被寒风吹透了似的,我簌簌地抖了起来。 我战抖着朝他叫了一声。我脱口而出,“陆东平!” 不知道他听见没有?他还能不能听见? 后来我们都乱七八糟地下了车,这辆卡车再也没有往前开了。送我们的人也不 管我们了,眼睁睁地看着大家下车,又眼睁睁看着大家往回走。人们的影子很快就 隐没在夜色里。我没走,我下车后便蹲在陆东平身边。那几个送我们的人也蹲在那 里。一股沸热的血腥气冒上来。车辆不住地在我们和陆东平身边呼啸着,飞驰而来 又飞驰而去。旷野里有风,但不大,像游魂一样。 蹲在我旁边的一个人突然问我:“刚才你叫他什么?”我说:“我没叫他,我 不认识他。”他说:“你怎么没叫?我们都听见了。”我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 “我叫了什么?我叫鬼!我什么也没叫!” 我是跟那辆卡车回南城的。卡车只是点小故障,司机几下就把它搞好了。来时 满满一车人,回去时却只有我和陆东平。他们把陆东平抬上车,想了想又问我,你 呢,走不走?我还没说话,他们又说,你也走吧。我便又爬到车上去,见我爬得艰 难,他们还帮了我一把,也不嫌我脏,用手托着我的屁股把我往上推。就这样,我 和陆东平又呆在一个车厢里,卡车掉了个头,带着我们回南城。我坐着,他躺着。 车厢还跟来时一样吭啷吭啷地响着。只是没有光亮,来来去去的车灯一晃就过去了, 根本照不进来,偶尔虚虚地在车篷上飘几下,转眼又飘走了。车厢里黑黑的,黑得 跟在棺材里一样。陆东平的血还在往外流,我觉得屁股下有点湿,伸手摸一把,才 知道是他的血,我便赶紧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