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第三十八章 (一) 我蹲在冯丽家对面一条小街转角的地方,那里有卖糖炒粟子和卖红皮甘蔗的, 空气里飘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我用一枚脏兮兮的硬币卖了一截红皮甘蔗,我拿着 甘蔗像一只老猴子似的蹲在黄昏时的阳光里。街面不宽,柏油泛着橙色的光亮,车 辆不停地来来往往。我看见冯丽骑着摩托车过来了,她换了一辆踏板摩托车,车身 还是红红的。她后面坐着她的伙计萝卜。萝卜紧紧地抱着她的腰,像一只青蛙似地 趴在她背上。他们下车后我发现冯丽胖了,胖得像一棵矮种白菜,而萝卜却比以前 瘦了,成了一棵瘦萝卜。瘦萝卜胖白菜,如果不是年龄上有些差异,他们还真是很 般配。 他们从楼口进去了。他们进去不久,我看见陈玉娥出来了。陈玉娥怎么在这里 呢?难道是冯丽把她留下来了?看来陈玉娥在这里过得比在我妈那里好得多,变得 又白又胖了,胸前颤巍巍的,都有点像吕萍了。冯丽怎么能容忍一对颤巍巍的胸晡 呢?她不担心萝卜吗?陈玉娥虽然年纪大些,可她自己不是也比萝卜大那么多吗? 她对我和对萝卜怎么不是一个标准呢? 陈玉娥朝边望着。她望谁呢?是不是望我儿子?我是来看儿子的。陈玉娥真是 在那里望我儿子,她朝我这边的一个小男孩招手。小男孩背着书包从小街转过来。 这就是我儿子?他已经上学了?我扭脸看看小男孩,他正忽闪着眼睛看马路上的车 辆。我说:“哎。”他朝我看看,我把甘蔗递给他,他一脸惊恐地往后躲着。我的 样子把他吓到了。我说:“别怕。”我把头发撩起来,想让他看见我的笑容,可是 他看见我的笑容后哇地一声哭起来了。陈玉娥胸脯颤颤地从对面跑过来,马路上的 汽车刹得吱叫,她脸冲着我,弯着身子把我儿子揽在怀里,厉声说:“你想干什么?” 我儿子哭着说:“这个叫花子,他要给我甘蔗。” 我把甘蔗递给陈玉娥,又朝陈玉娥笑笑。陈玉娥也被我的笑容吓得连连后退。 “你是谁?”她说,“你走开,我们不要你的甘蔗!”我犹豫着想告诉陈玉娥我是 谁,但话到嘴边我又把它咽回去了。我说:“我喜欢这孩子,想给他吃一根甘蔗, 我没有坏心。”陈玉娥说:“谁要你的甘蔗?你莫不是想拐孩子吧?是啊,有人就 是这样拐孩子的,你就是想拐孩子!”她面孔煞白,抻长脖子喊起来,“叫花子想 拐孩子呀!冯丽萝卜,你们快来呀,有个叫花子要拐你们的孩子呀!”她边喊边弯 腰捡起一根甘蔗梢向我扔过来。我用手挡了一下。她还在叫,并且指使我儿子也捡 东西扔我。我只好站起来,慌慌地走了。我看见冯丽和萝卜从楼口里跑了出来,直 着脖颈往这儿看,陈玉娥一跳一跳地向他们招手。我便加紧了脚步,跑了起来。黄 昏已经降临,街上灰蒙起来,我歪斜着在人群里跑着,可没跑几步,就被我儿子一 甘蔗蔸砸中了脚后根。我儿子居然可以把一个那么大的甘蔗蔸扔这么远,还这么准, 他用力一扔,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爸爸的脚后根。 我被我儿子一甘蔗蔸砸倒了,摔在地上的样子很不好看,骂人的话叫狗吃屎。 也就是说我被我儿子一甘蔗蔸砸了个狗吃屎。我没有嘴啃地,落地时用两手扑在地 上,断指疼得我满眼涌出了泪花。我泪眼模糊地回头看了看,我儿子正在那里笑。 他破啼为笑。他笑得真好看。 我忍着疼爬起来,又继续歪歪斜斜地跑着。 当天晚上我就离开了南城,在西站货场旁扒上了一列货车,车上装着许多机器, 我躺在这些冰凉的硬梆梆的机器里,跟着这列货车轰隆隆地向北行进。在另一个角 落里还躺了两个人,他们嘴上的烟头一明一暗地闪着红光。他们问我,兄弟去哪儿? 我说随便。他们说随便是哪儿?我说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他们便不再搭理我了。 他们一定认为我是个怪物。 第三天凌晨,天还是黑黑的,我伸伸酸疼的腰背,又揉了半天麻躁躁的腿脚, 在一个货车站下了车。寒气很重,重得好像真的有了份量。这应该是北方的寒气。 我紧紧地抱着胳膊,像乌龟似地缩起肩胛,嘴里唏唏着。我就这样来到了一个陌生 的城市。这个城市干旱少雨,街上的杨槐飘着黄色的叶子,天空灰蒙蒙的,不到一 个上午,我就觉得鼻子塞得厉害,便不断地抠鼻子。 我来到了一个典型的北方城市,宽阔、笨重,人行道似乎都比南方城市的街面 宽敞。看到的牌子都很大,抬头都是“北方”,比如“北方机城广”,“北方设计 院”。我问一个在街边卖烤白薯的男人,这是什么地方?他头也不抬地说,旁边不 是有路牌吗?自己看。我看看路牌,——槐花路。 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槐花路就槐花路吧。我也懒得去看去问,管它是哪儿呢? 这个城市在我这儿就叫槐花路好了。 在这里我没有做乞丐。我看见了一家画店,里面摆着许多画,大多数都是女人 体。有一些一看就是临摹的,比如鲁本斯的《玛利亚。梅第奇的教育》、提香的《 乌尔宾美神》等等。我站在画店门口,心里很激动,我想我可不可以去试试呢?临 摹这些画还不容易吗?在南城我怎么没看见这样的画店呢?如果南城有这样的画店, 我还会做乞丐吗?我一边想一边咽唾沫。我又激动又紧张,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画。 我真担心自己不会画了。我多久没画了啊,不是看到这家画店,我都忘了自己还会 画画。我心里咚咚地跳着,走进画店时膝盖那儿都有些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