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第三十八章 (三) 他故意锁得很慢,哐啷一声,又哐啷一声,锁上了。 我画几笔就会扭头去看看那把锁。我觉得它不但吊在我眼皮上,还压在我心里。 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不打开这把锁,要给我拿什么东西进来,比如一小盒颜料、几 只绷好了的画框或几本画册,都是从两根钢筋之间塞进来。快餐盒也是塞进来的。 送快餐的不是快餐店的伙计,而是画店里的人。大致的情形是快餐店把快餐送到画 店里,画店里又派人给我送过来。 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要快餐店直接送过来,非要费这一番周折。无论送什么, 包括快餐,都是那个脑袋圆圆的小伙子送来的。这小伙子总是笑嘻嘻的,连让我按 手印时都是笑嘻嘻的。他腰里别着许多东西,右边是一只手机,左边是一块玉,屁 股上是一串嚯啷嚯啷响着的钥匙。 就这样,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连这个城市的模样都没看清楚,便被人锁 在一个房间里。我只是从一个南方城市来到了一个北方的房间里,从一个乞丐变成 了一个囚犯。 正如圆脑袋小伙子说的那样,这里什么都有,一个不足两平米的卫生间,两只 水龙头,一个有点裂缝的蹲坑;靠墙有锈迹斑斑的暖气片,有一张一躺上去就咯吱 咯吱叫唤的硬板床;还有一只硬木凳子,一大一小两只画架,调色板和各种型号的 画笔,一盒盒颜料;我床上的毯子枕头之类据说也是名牌,其它的还有水瓶、晾衣 绳、肥皂……把一个人关在这里画画,以及他日常要用的东西,这里基本上都有了。 我为此按了不少手印,欠下了一屁股债。 从夏天到秋天,我给他们画了很多画。他们要我画的都是裸体女人,给我找来 了许多画册,无论古典主义的大师还是现当代其他大师的作品,无一例外地都是挑 这一类的让我画。他们甚至要求剔除作品中的神性和某些独特的精神气质,尽量表 现得世俗一些肉感一些。他们尤其要我注意乳房、臀部、大腿以及腰腹等部位的用 色,要求干净、明亮、醒目,即便跟原作有出入也没关系。我尽量按照他们的要求 做。我发现绘画作为一门技艺是不会轻易地从你手里跑掉的,我丢了这么多年,一 拿起来照样画得很好,仅仅一个上午之后便熟稔自如。 我画过马萨乔的《失乐园》、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乔尔乔纳的《睡 之维纳斯》、提香的《乌尔宾美神》、鲁本斯的《劫夺吕西普的女儿》、《玛利亚。 梅第奇的教育》、《披皮大衣之女》、伦勃朗的《达娜娅》、《维尔萨维亚》、普 桑的《花神的王国》、柯罗的《狄安娜出浴》、库尔贝的《浴女》、马奈的《草地 上的午餐》和《奥林比亚》、雷诺阿的《浴女》、高庚的《王后》……有的还不止 画过一幅,比如雷诺阿的《浴女》,我至少画过五幅,柯罗的《狄安娜出浴》则画 过七幅。 一开始我画得很快,如果不是断了一个指头,手还没有完全消肿,我会画得更 快。他们很满意,把第一批画拿走的当天晚上给了我两个快餐盒,一个快餐盒里全 是油乎乎的红烧肉。圆脑袋小伙子说:“想吃红烧肉你就这么画吧,我们老板说了, 只要画得快,画得好,以后还要奖你烧鸡呢。” 事实上后来我没有吃到他们的烧鸡。我又犯了从前的老毛病,画着画着便开始 抠细节。我有迷恋细节的倾向。于是他们便罚了我一顿晚饭。第二天早晨圆脑袋小 伙子给我送馒头时。我问他为什么不给我送晚饭,他隔着钢筋防盗门笑着,“不是 不送,是罚你的饭。你好几天才画一幅,能挣到一天三餐吗?” 他们找到了一个治我的好办法,从此以后动不动就罚我的饭,有时候还连着罚 两顿。罚过之后再送饭来的时候,圆脑袋小伙子都要这样问我,知道为什么罚你的 饭吗?我必须说知道,否则他端着快餐盒转身就走。他接着又问我,改吗?我也必 须说改。我饿得头昏眼花,而他手里有一盒饭,所以他要我说什么我就得说什么, 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有一天画店老板来了,说要找些模特儿来让我画。我说要画模特儿可以,但你 们要给钱,哪怕少给点都行。他说我们不是有协议吗?我说协议上没有说上锁,也 没有说罚饭,可你们不但锁我,还动不动就罚饭。老板的说法跟圆脑袋小伙子一模 一样,他说你这样说也行,你把欠我的钱还我,我们解除协议。我说我哪有钱?他 笑道,你又还钱,又不画模特儿,就别怪我们要罚我的饭,我是小本经营,养不起 一个只能临画的。我说,那你就罚我的饭吧,你们干脆把我饿死算了。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笑着走了。 他们连着饿了我三天,把我饿得奄奄一息,看什么都是黑糊糊的。我想我要死 在这个北方的房间里了。第四天脸色灰白的老板亲自提着四五个快歺盒来了,把快 歺盒一个个打开放在我鼻子底下,让香气熏我。他说: “这是酱肘子,这是酱驴肉,这是炒面,这一盒是烧鱼块,就看你吃不吃了。” 我张了张嘴,用力吐出一个字,“吃。” 他笑着说:“我以为你会说不吃。” 我声音像蚊子似地说:“说那些干吗,我画就是了。” 我的右派父亲曾经要求我做一个有骨气的人。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 人饿得快要死了,可是人家给他吃的,说,嗟,来食,他却不吃,宁愿饿死。那时 候我就想不通,你命都没有了,还要骨气干什么呢?长大以后我又发现,我父亲自 己也做不到这一点,他不但吃了嗟来之食,还吃得感激涕零得意洋洋。你做不到你 还说什么呢?我做不到我就不说。比如今天这顿饭,我能不吃吗?除非我真想就这 么饿死算了。不就是画裸体模特儿吗,画就是了。 吃完了这顿饭我就能站起来了,我站在窗前向外看着。天空依旧灰蒙蒙的,杨 槐的黄叶在风中飘落。 应该是秋天吧?而且秋深了吧? 对北方的天空我没有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