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第三十九章 (二) 然而画店里却很满意,几天以后他们把这些画拿走了,当天晚上便给我送了两 只饭盒过来,其中一盒是红烧肉。他们终于又奖了我一盒红烧肉。从此以后他们不 断地把一些鸡带到这儿来,让我画她们。我说你们干脆给她们拍照吧,我宁愿对着 照片画。他们说她们不肯拍照。我不知道这些鸡为什么不肯拍照,我问她们,她们 都说,谁知道他们把照片拿去干什么?要拍也行,可他们出不起价。我是头一次听 说鸡不肯轻易让人拍照,看来干哪一行都不容易。 季节越来越深,房间里的暖气片巳经有暖气了,把房间里烘得暖融融的。因为 门窗紧闭,房间里的味道越来越浓,香酥、腥腻,透着一股粉气,渐渐遮盖了亚麻 仁油和颜料的气味。我越来越忍不住了。我画得越来越糟糕,虽然他们一直都很满 意,但我自己过不去。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晚上躺在床上时,我又像过去那样一 泡一泡地放着,可它长得特别快,我放了一泡它立马又长出了另一泡。它简直是春 天的韭菜,越割越长。比如头天晚上放了,第二天面对着一只光溜溜的鸡,它又依 然如故。 我太难受了,这样下去会要了我的命的。可我又不能不画,我不但要画,还要 画得又好又快,否则他们便不给我吃饭。我没有选择,吃饭是第一重要的。 但接下来的问题是饱暖思淫欲,饭是养命的,也是养欲望的。我深刻地体会到 欲望不是从心里长出来的,而是从饭食里长出来的。饭食绝对是滋生欲望的土壤啊。 我既要吃饭,就不可能没有欲望。我也掐不死它,它像妖怪一样没有形状,它的形 状在我身上。它借我现身。它看见我的模特儿来了,看见人家脱光衣服了,看见人 家身上白白的肉了,看见丰乳细腰肥臀了——那些鬼东西怎么这么会挑人,平胸尖 屁股的难道就不行吗——它就他妈的直挺挺地现身了! 我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对此我也深有体会,只有要什么没什么的人才需要注 意形象,假如我有钱,我还要注意什么狗屁形象呢?我只要给她钱就是了。可我没 钱,就只能在形象上下工夫了。早晨我会对着一角破镜子,用手梳理我的乱糟糟的 头发,蘸着水往后抿它们。许久以来我都没有管过自己的头发,它们一团团地板结 着,我费了不少时间才把它们弄顺溜了,然后我又捋胡子。我是络腮胡子,从颧骨 到嘴角到下巴都是,它们像杂草淹没庄稼一样淹没了我大半张脸,我的大部分疤痕 都藏在胡须里,使我的脸看起来还不至于那样吓人。我端详着自己的脸,眯着眼睛 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点像艺术家了,便向圆脑袋小伙子讨了一根皮筋,把头发 束在脑后。 就这样,我的脸终于见了天日了。我真像是一个虽然丑陋但比较浪漫的艺术家 了,根据我有限的阅读经验,我知道艺术家跟娼妓自古以来便有一腿。我像个艺术 家那样板着一张脸,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我一边画画一边跟模特儿说一两句 话。我说头,头往这边摆一摆,或者说,把胸脯侧过来。有时候她会咯咯咯地笑个 不停,笑得全身发颤。我不笑。艺术家是不苟言笑的。我想她为什么会那样笑?我 又没说什么,我也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我即便开一点玩笑,她也不至于笑成那样。 她笑什么呢?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动心了吗? 他们带来的模特儿不是固定的,这两天是这个,过两天就可能是另一个。我对 一个叫阿秀的感觉不错。我觉得她对我的艺术家形象有一些反应,有一些为之倾倒 的意思,她说你真像谁谁谁呀。我没听清她说的那个名字,但我知道那是个歌星, 因为阿秀接着说他唱歌时多么迷人,怎么甩动他的一头长发,虽然满脸坑洼,但那 是真帅真酷啊。阿秀说这些时是一副很迷乱的样子。我以为阿秀既然有这样的见识, 必然不会像平常做生意那样跟我要钱,于是我就跟她讲画家和模特儿之间的浪漫故 事。其实这些故事多半都是我瞎编的,而且编得比较下流。但她听得很入神,我便 伸出一只手,做出很随意的样子把她揽过来,可没想到我的手才刚搭到她乳房上, 还没来得及做动作,她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我很贵的。” 我僵在那里。我没想到是这样。事到临头她不但要钱,而且还说很贵。听说我 没钱,便塌着鼻子哼一声,不再理我。她个子不高,但很肥硕,我的首选肯定是肥 硕。我需要庞大、丰满,哪怕夸张一些也无所谓;我需要满嘴冒油,需要一个油腻 腻的饱嗝。我咂了咂干皱的嘴唇,涎着脸对她说: “我给你一张欠条吧,你可以拿去向他们要钱。” 她笑了起来,咯咯咯,笑得浑身的肉都哆嗦起来。这就更要我的命。我干干地 说:“你笑什么?”她说:“打欠条,亏你想得出来。”她觉得很滑稽,我拼命地 说服她,告诉她欠条是有用的,她可以拿着欠条去向他们要钱,如果拿不到钱,就 到这里来拿画,画是很抵钱的。我满嘴胡说八道。我对自己感到十分吃惊,我一边 胡说八道一边对自己说,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这么无耻?然而这时候我根本管不 住自己,我的舌头完全听从身体的指挥,就像一匹撒开四蹄狂奔的马,呱哒呱哒的 收不住缰了。我不知道我说了多少话,我唾沫都说干了,她终于开始犹豫了,开始 有些相信了,而且开始有点可怜我了,她说:“看你急得,算了,我吃亏也就是这 一次吧。”她看起来是同意了,但一定要我先写欠条。她趴在桌子上看我怎么写, 脑袋跟我的脑袋靠在一起。“你这样写不行。”她虽然可怜我,但在钱上却一丝不 苟,她说,“你光写欠我一次怎么行呢?欠我什么?不写清楚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