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第三十九章 (三) 这真是我一生中最无耻的时候,我为我吃下去的饭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张条 子最后是怎么写的,在这儿我不好说,还是让我顾及一点脸面吧。反正就是那个意 思,让人一看就明白,一点也不拐弯抹角。说实话这个阿秀真不错,虽然只收了我 一张欠条,但她很讲职业道德,工作起来兢兢业业,尤其是表情和声音,让你觉得 她随时都会昏死过去。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我的能力,我绷得太紧,心里毛毛的,因 此并没有几个太像样的回合。可是即便这样,完事之后她还不忘安慰我一下,好让 我觉得没有白花钱,觉得自己干得还像那么回事。 “做你的生意真是划不来,人都被你累死了。”她说。 我心里空茫一片,但身体却是麻酥酥的,感觉非常舒服。 这件事情过后我便惴惴不安,一连几天我都在注意圆脑袋小伙子的脸色,揣测 他们看见那张欠条后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又罚我的饭?我希望能从小伙子脸上看出 一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没看出来,他的脸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就这样忐忑了几天之 后,我便懒得去想了。我想反正我是再也不干这种事的了。 然而没过几天,我又忍不住故伎重演,用一张欠条骗了另一个小姐。我发现这 是一件容易让人上瘾的事。说起来也许有人不信,但我就是例子,我一下就上了瘾。 我心里像长了癣疥一样,奇痒难熬。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骗那些小姐,她们来自一些 酒店宾馆和夜总会,都特别好骗。她们都愿意抽空多做一单生意,多挣一点钱。其 中也有人不相信我的条子,我就对她说,你知道这些画有多值钱吗?好几千块钱一 幅呀。我这么一说她就相信了。我只要说到钱,她们的智商马上就会大打折扣。我 一天比一天平静了,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画她们了。我画得很专注很投入。她们 长相不一,形态各异,我沉溺在线条的起伏和色彩的变化里,有时候我想,就这样 画到死也行啊。 现在我把这些都说出来,还是觉得有点难为情。但我不是要反省或检讨自己, 而是想说一个人千万不能像烂泥一样活着。你要是像烂泥一样活着,你也终究会成 为一坨烂泥的,不信你就试试。当然,我这样说不是企图为自己辩护,有什么必要 呢?道德之类早已与我无关,我就是一坨烂泥,我没想不认账。 有一天,圆脑袋小伙子像开牢门一样,哐当一声打开钢筋防盗门,把一只饭盒 丢在我面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条在我面前晃着,“数数吧,看欠了我们多 少钱!”他问我打算怎么还钱?我说我没办法,不这样就画不下去。他说:“你好 意思,吃鸡就吃鸡,还找什么理由!”我解释说我不是找理由,事实就是这样。他 说:“事实个屁!”他要我每个月必须多画十幅画,这样我每个月就可以从他们手 上赎回一张条子。我说你们真的都给了钱?他冷冷地看着我,哼一声,却不说话。 几天以后我那里痒起来了,痒得我龇牙咧嘴。我不知道是病,还以为那儿又长 了虱子,我蘸上用来稀释颜料的松节油在那儿揉搓,想用松节油杀死它们。但它们 不怕松节油。直到有一天,一个叫阿莲的小姐看着我那儿发出一声惊叫,像个兔子 似地从我身边跳开,我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你得了病啦!”她愤怒地说,“得了病还这么干,想坑人哪!” 她又说:“快去找人给你打针吧,要不把你连根烂掉。” 她的话居然使我有了一丝隐约的莫名的快感,我心里说烂掉就烂掉吧,关我屌 事。我甚至恶狠狠地想象着自己溃烂的情形。我咬着牙忍受着它的刺痒。但它痒得 越来越厉害,像有一把绣花针在那里扎着,后来绣花针又变成了锥子。我终于抗不 住了,便对圆脑袋小伙子说:“我病了。我想去看病。” 他说:“你病了?哈哈!你是说你想要钱去看病?” 我点点头。 “你看起来没病呀。”他盯着我的脸,快活地笑着,浑身一抖一抖的,“你哪 像个有病的人呢?你说你哪儿有病?嗯?你怎么不说呢?” 我没说。我不再说什么了。然而我还是忍不住,那儿太难受了。一天黄昏,我 盯着那把大锁看了许久,然后我就到处翻找,终于在厕所上面一块模板上找到了一 根一尺来长的螺纹钢,我用这根螺纹钢撬开了那把大锁。我撬锁时很凶,像个暴徒 似的,听见它发出沉喑的破响,心里觉得非常解恨。我咬紧牙关,眼珠子都暴出来 了。我把一根小拇指般粗细的锁鼻子撬得像一条垂死的蚯蚓。我让它就那样弯曲着 吊在那儿,然后拿了两幅规格小一点的画,用纸包好,夹着走了。我想也许我能找 到一家私人诊所,能用这两幅画跟人家交换,让人家给我打两针。 我走在大街上。这是我第一次走出那个房间。我忘了我在那里面呆了多久,一 年?两年?或者三年?城市表面上像个用金箔纸糊起来的庞然大物。我从大街上踅 进了小胡同。我知道治这种病的私人诊所一般都在小胡同里。可是我走过了许多黄 黄的、灰扑扑的小胡同,却一无所获,当我根据一张贴在一个墙角里的广告找到一 家诊所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诊所所在的小街很昏暗,许多门脸都是鬼鬼祟 祟地半开着,灯光红红的,里面坐着三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我不知道我画的那些 小姐中有没有他们从这儿找去的,但我知道我找对了地方,为了避开可能遇到熟识 的小姐,我尽量把自己缩在杨槐树的阴影里。 诊所的灯光也给人一种昏昏的、不清爽的感觉,卷铁门也只拉上去了一半,大 夫倒是穿了白大褂,但一张脸却是黑黑的。他黑着脸把两幅画看了半天,不住地伸 出牙齿来咬下唇(他咬下唇干什么呢),最后同意给我打针。他没有看我,哪儿也 没看,连头都没抬,就说,打针吧。打完针出来,我依然在树影里走着。就在这条 小街快要到头时,我看见一个民工模样的年轻人正在我前面张贴什么,他动作飞快, 用刷子一刷,另一只手往墙上噗地一拍,一张十六开大小的纸就粘在那儿。他一直 在我前面,拐到另一条街上时还在我前面。我朝那儿晃了几眼。在灯光明亮一些的 地方,我停了下来。我发现他张贴的寻人启事和我有关,被寻找的人似乎是我。 长毛,男,年龄约在三十五至四十五岁之间,操南方口音,留长发(及 肩),左脸疤,右腿跛,左臂略弯曲。因与家人口角,于今日(四月三日)下 午一时许负气出走。平日抑郁寡欢,常有轻生自弃念头,家人耽心其生出意 外,心急如焚,有知其下落者,盼能速与其家人联系,有重谢…… 我站在那儿发愣。愣了一会儿又走。 我就那样瞎走着。 夜晚有些寒气。这是什么季节?杨槐树映在灯光里,半明半暗,从它们身上看 不出季节。街上微微有些风,但分不出是什么季节的风。这个城市的风都是干干的, 被风扬起来的灰尘都细得跟面粉似的。我就在一个这样灰蒙蒙的季节不明的夜晚, 离开了这座叫做杨槐路的城市。像来时一样,走也是稀里糊涂的,我顺着铁轨来到 了货运站,匆匆爬上了一列货车。这回货车上装的是麦子。因为对这个城市没有印 象,所以弄不请方向,我不知道列车是向南还是向北,不知道自己会去一个什么地 方。我躺在散发着香气的麦袋上,朝漆黑的夜晚叹了一口气。 结果我稀里糊涂地来到了北京。货车停下来的时候我还在呼呼大睡,是卸货的 搬运工把我弄醒的。他们没骂我,只说到站了,走吧。我揉揉眼睛,发现自己来到 了一个粮库。这个粮库真大,我沿着铁轨走了大半个上午才走出来。出了粮库,又 往东走,到太阳偏西时,我发现自己来到了北京。太阳像个红饼,天空一片瓦灰, 老有鸽子像黑芝麻似地撒在广大的瓦灰里。 我没想到我会来到北京,这不是我想来的地方,好在北京也不要我,一天半夜, 几个人把我从一座高架桥下带走了。他们这样问我,从哪儿来的?来干什么?你看 看你自己的模样,这儿是什么地方?是你呆的地方吗?我嗫嚅着说,不是。他们说 知道不是还来?故意是吧?想给北京抹黑是吧?说吧,原籍在哪儿? 第二天我就被遣送回原簎. 我不想回到一个湿漉漉的城市,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只能回南城,回到我的潮湿发霉的原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