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部 分 第四十章 (三) “你骗谁呢?你把门都撬掉了,你会回来?还钱吧,你有钱吗?” “我哪有钱?” “哈!我们老板也知道你没钱,我们老扳说,看见你就踢你几脚算了。他说一 个叫花子,你还能把他怎么样呢,踢他几脚吧。” 圆脑袋小伙子说着把我放开,我坐了起来。他说:“坐好了吗?我要踢你了!” 我说:“踢吧。”他就在我屁股沟上踢了几脚,边踢边说:“我让你吃鸡!”然后 又在我背上踢了几脚。他踢得又重又狠,像擂鼓一样砰砰响。但我几乎没有感到疼。 “你倒经踢。”他说着把一口唾沫啐在我面前的地上。我说:“你们不要我就踢死 我吧。”他说:“噫?你还赖死?!”我摇摇头说:“我不是赖死,是活不成了。” 他说:“你活该!” 半个月以后,我又爬上了一列货车。槐花路没有别的油画店,我觉得我再留在 那个叫槐花路的城市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便来到一个叫板城的地方,那个城市看 起来有点像槐花路,也是灰蒙蒙的,街边也是杨槐树。我在那儿一边捡垃圾一边瞎 转,转了二十几天,照样一无所获。后来我又转了十几个城市,其中包括武汉长沙 这样的地方,那里虽然有画店,但人家都不要我。人家不是嫌我是个捡垃圾的叫花 子,就是嫌我不会做膺品。人家问我,你会做膺品吗?他们拿出一幅张大千的山水, 或者一幅黄冑的驴,问我行不行?我只好默然地走开了。 在一个叫新集的地方,我遇到了流浪歌手昏鸦。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这 个人了,没想到在新集会碰到他。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许多事都不是我们可 以想得到的。当时他在新集广场上一座银光闪闪的现代雕塑下唱歌。我看不出他有 什么变化,还是一头长发,一张灰白的瘦脸,长长的手臂和长长的指头。他和在南 城时一样。那时候是下午,离黄昏还有一阵子。他没有什么听众,包括我在内,大 约五六个人。唱的还是那首在南城时写的歌,这么多年了,他没有写过新歌?但我 喜欢听那首歌,我是被那首歌吸引过来的。我在广场旁边一条路上走着,听到了这 首歌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我就情不自禁地往这里走。 我只看见了昏鸦一个人,没看见余小惠。 黄昏时他的听众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跟他说了几句话,我对他说: “你还有一个同伴呢?那个女的,怎么没看见她呢?”他盯住我看了一会儿,说: “你是谁?”我说:“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是南城人,以前听过你唱歌。” 他点点头说:“噢,南城,我去过南城。”我说:“怎么没见那个女的呢?那时候 你们不是在一起的吗?”他抬头看看天,拨拨吉它,很忧郁地唱了两句,然后又看 着我,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说:“那她呢?她到哪儿去了呢?”他说: “不知道。” 我心里疼了一下。我自己都落到这一步,怎么还会为一件这样的事心疼? 我问昏鸦:“你妈的你怎么能不知道?” 昏鸦说:“我为什么不能不知道?我们没有爱情了,分手了,我要知道她到哪 儿去了干什么呢?” “昏鸦,”我大声叫着说,“我操你妈!” 他翻着眼睛看我,说:“你怎么骂人?” “骂人?我还要打人!我打你个王八蛋!” 我愤怒地向他扑过去,跟他扭成一团。有几个过路人站在那里看我们打架。他 真是轻得像一棵草,一下就被我扑倒了。我也没什么气力,我又饿又疲倦,也像一 棵草。我们就像两棵被风吹得绞在一起的草。我用拳头打他,没打几下就累得头晕 眼花。他一边挡我的拳头一边惊慌地问:“干什么?你打我干什么?这跟你有什么 关系呢?”我说:“没关系也要打!”我的拳头软得跟棉花一样,不要说打疼他, 恐怕连给他止痒都止不了。但我仍不肯停手,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把拳头挥起来。 昏鸦推开我,拍拍身上的灰,爬起来,站在那儿看了我一会儿,抓起吉他拨了 几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唱起来,这一回他唱的也还是一首老歌,——我现在是多 么想念你,我的故乡,你的蓝天你的白云,你的黄土你的牛羊,还有你美丽的姑娘 …… 我在心里说,你妈的你把美丽的姑娘抛掉啦。 我过了很久才有力气爬起来。见我转身要走,他朝我哎了一声,我看着他,许 久才明白过来,他是要我给他钱。我摸出一个硬币给他看,对他说:“我是一个叫 花子,只有这点钱,你要就拿去。”他用灰涩的像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的手,说 :“要。”我便把硬帀扔在他脚下。硬币在地上叮零零地响着。 那真是我最后的一个硬币。 我转身又走,昏鸦又哎一声。 “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谁。” 我愣愣地看着他,说:“你知道?” 他说:“知道。” 我觉得很奇怪,他是第一个说他知道我是谁的人,我很想撩开他的头发看看他 的耳朵。我想那是一对什么样的耳朵呢?是不是跟薄胎瓷一样通明透亮?要不怎么 那么灵?我一开口他就知道我是谁?我的声音不是变了吗?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变了, 变得毛毛的厚厚的,就像一块又粗又破的毛毡子似的,他倒听得出来?